仇薄燈每根骨頭都在戰栗、顫抖。
圖勒巫師不讓他轉頭,不讓他呼喊,不讓他求饒。
連哭都不被允許。
小少爺精致的臉上滿是淚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一個調都發不完整。上一個音節剛剛湧出咽喉,就被下一個音節撞碎。他的指尖、腕骨、胳膊肘、肩膀……全都用力地,死命地繃緊,全都蒙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可是沒有用。
他幾次以手肘抵住鏡麵想要撐起身,又因汗水,打著滑向下跌落。直到這個時候,鷹巢冷酷的主人才勉強給了他一點仁慈……成年男性的手墊在他的額頭前,不至於讓他磕傷自己。
仇薄燈一點都不想要這份假惺惺的仁慈!
他嗚咽著。
整間屋子都是叮叮咚咚的聲響。
珠鏈與珠鏈碰撞、珠子與珠子碰撞、珠子與青銅的鏡麵碰撞。亮紅的珊瑚、蒼碧的鬆石、燦金的蜜蠟、皎潔的圖珠……跳躍著,搖晃著,閃爍著,發出激越的聲音,碎了一鏡麵兒的流光。
中間夾雜珠子與紅玉戒的碰撞聲。
又清又亮。
每響一次,少年脖頸的緋紅就深一分。
他無力地摳住冰冷的鏤空雕獸紋,想要將它整個兒扯翻……青銅太沉太重了,他根本就隻扯不動。但懲戒者沒有饒過他企圖逃避的掙紮。
一聲又長又尖的風嘯。
屋外,鷹巢的雪頂被整個掀起。
聖雪山太高了,主峰與諸多次峰之間的海拔差,造成了可怕的、恐怖的旋渦運動。這一次,強勁的氣流把潔白的積雪高高地、高高地卷起來。卷到頂了,再重重地、重重地摜到深黑的山石上。
一聲悶響。
山頂炸出一圈白茫茫的雪塵。
風稍微平緩。
身嬌體貴的小少爺卻已經被徹底粉碎了。
他向後仰著脖頸。
漂亮的黑瞳潰散得沒有一個焦點,嫣紅的唇瓣分開,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卻吐出不一絲聲兒……圖勒巫師攬著他,落下一個又一個,細細密密的吻,把他吻得回過神,發出細碎的嗚咽。
彩繪銅盆裡,冷雲杉木燃燒,爆出小小的火花。牆壁上平釘的獸皮,瑰麗的花紋被熱浪扭曲,仿佛跟影子一起搖曳了起來。
………………
鷹巢裡的火在燃燒。
山腳下的火也在燃燒。
不是敵人駕駛木鳶放的火,是成堆成堆的篝火。儘管白日裡受到了襲擊,但圖勒部族的年輕姑娘們和小夥子們,仍舊在篝火邊手拉手,旋轉,跳舞,他們正在舉行冬牧成功的祭祀,以及……
首巫大人的共氈禮宴。
這回,再沒有半個人反對首巫大人和一個中原少爺舉行共氈禮了。
木鳶身披火旗,拔地而起的一刻,圖勒族人虔誠地認定,首巫大人帶回來的阿爾蘭,是從中原飛來聖雪山的鳳凰,是圖勒神賜予部族的奇跡。於是……他們為首巫大人舉行了最隆重的共氈禮。
祭祀與盛典,將持續一整個極星時。
這是古老的天象紀時,隆冬的極光從正東升起,在十個白晝與十個黑夜裡,環繞聖雪山,繞行一圈,最終降落在正西的地平線。
它將帶來“死亡也無法分割的永恒”。
仇薄燈不知道這些。
他臉頰緊貼著鏡麵,嗬出白茫茫的霧氣。他羞恥得每根骨頭都在發顫,想閉上眼,卻被逼得不得不睜眼……圖勒巫師扣著少年纖細的手指、手肘與肩角,逼嬌縱任性的小少爺看清楚。
他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的。
一骨一肉,全是他的。
不可以受傷,不可以破碎,不可以墜落。
隱隱約約間,少年冰雪般的肌膚上,浮起與圖勒巫師類似的金色經文……哪怕是許則勒,對四方部族的了解,都浮於表麵……真正可怕的巫師能通過頭發、血液與名姓下咒,遠隔千裡,叫身體健康的武士暴斃。
最古老的傳說裡,最強大的巫師,甚至擁有終止死亡,溯回生命的禁忌力量。
小少爺逃不掉了。
他不再屬於中原,也不再屬於世家。
——以性命以姓名為枷鎖,他徹底成為圖勒巫師的所有物。
仇薄燈不知道這些,他隻抽噎著,被圖勒巫師攥住手指,在白霧蒙蒙,模糊一片的鏡麵上寫……
一個名詞,一個專屬格,一個名詞。
……薄燈……是……阿洛的。
最後一個字母落下。
男人分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將他用力攬進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