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如蟬翼般散開,隻露出小小一張淚紅未褪儘的臉蛋。
圖勒巫師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卻沒有躺下來。
隻坐在旁邊,單手按在蓬鬆柔軟的枕邊,注視藤條編織的脈絡。
熒光石的光不亮,他的臉半隱沒在陰影中。
與其說是圖勒的首巫,倒不如說是居住在洞穴裡的怪物——離開密窟後,他漸漸學會,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人。但那個怪物依舊在內心深處。
日複一日,拖著血淋淋的獵物,渡過寒冷刺骨的潭水,冰冷沉默。
他其實可以在一開始,就將石窟收拾好。
可出於某些扭曲的念頭,他在周圍的環境,維持蠻野、陰冷、可怖的情況下,將阿爾蘭放到了祭壇上。
他卑鄙地、貪婪地想要阿爾蘭接受這個他。
——這個生活在黑暗,形如怪物的他;這個與獸骨、與骷髏、與血淋淋的食物為伴的他。這是他十六年的過去,強大神秘的圖勒首巫能贏得阿爾蘭的依賴喜歡……孤獨的怪物少年也想要。
若時間再倒回去幾年。
圖勒巫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有一個人願意隨他來到這漆黑可怕的地底洞窟——哪怕是習慣蠻野搏殺的圖勒族人,對洞窟都滿懷畏懼……可東洲奢華靡麗中嬌慣大的小少爺,白玉一樣的阿爾蘭,卻真的跟他來了。
不僅來了,還心甘情願,任由他以自己的血肉為巢。
有那麼一瞬間,圖勒巫師真的想把他的阿爾蘭直接活生生吞食進腹——他怎麼敢這麼縱容一個怪物?
讓它再也無法忍受一絲一毫與他分離的可能,讓它對他的溫暖與熱忱癡迷得病入膏肓。
柔和的熒光下,仇薄燈忽然蹙起眉。
圖勒巫師的視線自藤蘿移到他臉上。
不知道夢中夢見了什麼,仇薄燈習慣性蜷起身,細瘦的手指縮在臉頰邊。圖勒巫師掀開被子,側躺下來,朝他伸出手,蜷縮成一團的小少爺在他進被窩後,本能地湊了過來。挪了挪,找到個舒服的位置後。
圖勒巫師吻了吻他的眉心。
仇薄燈的臉龐陷進枕頭裡,無意識地重複:“隻是阿洛的……不生了……”
……隻能做他一個人的祭品,做一個人的血肉巢穴。顯然,在睡夢裡,小少爺也還記得圖勒巫師要他記住的事。
這麼乖,圖勒巫師卻捏了捏他的臉頰,低聲指責:
“不乖。”
被欺負得這麼狠,到最後居然也還是隻會一聲一聲喊他……不知道明哲保身,不知道讓他變得正常點,隻知道縱容他,放任他,讓他這一刻比上一刻更偏激,下一刻比這一刻更扭曲。
不乖。
被指責的小少爺已經聽不到他說什麼了,隻是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便習慣性把臉頰貼過來。
……是真的學不乖。圖勒巫師想。
將人攬進懷裡。
仇薄燈在他的氣息中沉沉睡去,夢中隻剩下一片永無止境的雪。
………………………………………………
“我感覺鶴姐姐要氣死了……”
醒來後,仇薄燈趴在藤蘿編織起來的巢床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揪枕頭裡的羽毛玩,一邊瞅自家胡格措往石壁上刻新的彩繪壁畫。
應該是什麼開啟密洞的天生薩滿,必須給後來者留下新傳承的傳統。以摻了金粉的彩漆繪的敘事畫,圖勒巫師畫得不算複雜——估計是在他眼裡,許多事情根本不值得記載,更不值得誇耀。
寥寥幾筆,灼灼生輝。
還蠻好看的。
小少爺做出評價。
並完全出於私心,覺得比東洲那堆士子文人的丹青大作,都好看。
看著看著,仇薄燈忽然差點一下把半個枕頭的羽毛全揪出去:“喂!你刻、刻……”刻我做什麼!
圖勒巫師站在石窟的暗影裡,側首看他。
銀灰的眼眸隔了很遠的距離,依舊清晰。
“……刻就刻吧。”
仇薄燈紅了耳尖,莫名不敢再看,抱著枕頭,翻身把自己埋在羽被裡。
……也不知道下一個進入密洞的天生薩滿,看到最後一副竟然是個中原人會不會一頭霧水。這算不算以後萬年,都會有人知道……等等,他有數吧,不會把什麼不該畫的,也畫上去了吧?
仇薄燈麵上發熱,胡思亂想,聽到床簾被掀起的聲音。
圖勒巫師俯下身。
抽走被禍害得不像樣的枕頭,將險些自己把自己悶死的阿爾蘭解救出來。仇薄燈猶豫了一下,還是紆尊降貴伸出手,做起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半殘廢。
理所當然的事,他一點兒也不羞愧地想,畢竟都是某人乾的好事。
被抱出巢床後,仇薄燈想看一眼,圖勒巫師到底刻了什麼,又不好意思,隻好故作不經心,隨意打量這個大變樣的石窟祭壇。
一眼過去,就看出幾分端疑。
“這些,”仇薄燈看著重疊好幾層,充作地毯的獸皮,遲疑地,“都是荒獸?”
——傳聞中,極原最嗜血最暴戾的凶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