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譽之拍拍他肩膀。
俗話說‘窮家富路’、‘人靠衣裝馬靠鞍’,為了虞綺疏人生第一次出山遊曆,錢譽之開始準備,費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劍。虞綺疏不願換新劍,於是錢譽之尋來“亨通聚源”最好的煉器師,將“臨池柳”投入熔爐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鍛造,出爐樣式不變。
錢譽之很滿意:“在年輕一輩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劍了,除了不能與荊荻的‘冰鏡玉輪’相比。”
劍成之後,虞綺疏捧劍在手,反複把玩觀賞,欣喜不已。
錢譽之又道:“你既然繼承了境主衣缽,說不定以後還要學煉器,等修煉有成,自己開爐再鑄吧!”
虞綺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劄記,心道那也能算“衣缽”嗎。倘若我得道,寫幾本《養鼠心得》《栽花手冊》,是不是也要被奉為圭臬?
然後是衣裝。錢譽之給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華麗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貴公子風采,不再是樸實小農。
虞綺疏出身世家,還算識貨,感動道:“謝謝,錢真人,你真好。”
錢譽之:“鑄劍材料和衣服都很貴,錢從你賬麵裡扣。”
虞綺疏:“……哦。”
至此萬事俱備,虞綺疏問錢譽之:“你和我一起去嗎?”
“不去。我是個生意人,這種出風頭的大會,還是避開為好。”
虞綺疏興奮勁頭消解,有些踟躕。
錢譽之安慰道:“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你的魂燈,放心去吧。”
虞綺疏:“我不是擔憂自身性命,是憂心門派未來。”
他沒有說下去,錢譽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變故、奇異天象、人間爭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錢譽之搖搖扇子,“等你見得多了,就知道這不算什麼動靜。當年魔族入侵人界,內憂外患。存亡之際,霽霄殺過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風雨飄搖。
“若非霽霄最強,六大門派也不會甘願獻上天材地寶,鑄成一柄初空無涯。正因為這柄劍極貴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屢次借它生事。霽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規則。現在瀚海炸了,不作數了,又搞出秋水會。”
錢譽之望著天穹裂痕,“霽霄能回來當然好,但他們或許有彆的事要做,在人間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這次去秋水會,以長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與同輩修士打擂的準備。”
虞綺疏點點頭:“我明白。”
時光流逝,月影漸漸圓滿。
臨行前夜,虞綺疏照舊給金絲桃花樹翻土、修理觀景台草坪、看看金錢鼠們有沒有生病,最後再去池塘邊喂“錦鯉”。
虞綺疏:“蛟兄,這次我出門,可能要與人比試,妖丹我先還給你們。”
三條海蛟依依不舍,淚灑池塘。
大蛟:“跟彆人打架多當心,千萬彆死。你一死,就沒人幫我蘊養蛟丹了。”
二蛟:“彆聽老大胡說,我們三兄弟是真心實意關心你,盼你揚名立萬,早日歸來。”
三蛟:“如果見到霽霄,再為我們美言幾句。去吧。”
“等等。”虞綺疏對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個招呼。”
三條錦鯉本來搖頭擺尾地撒歡耍貧嘴,聽得此言,爭相潛入池底,龜縮一隅,一聲不吭。
池塘重歸寧靜,水麵映出一輪完整的月影。
虞綺疏說:“初兄,我走了啊。我會爭氣,不讓你被彆人帶走!”
池邊風聲鳥鳴依舊。
初空無涯沒有動靜,像一個靜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會這等小事。
虞綺疏繼續道:“您應我一聲,我才放心。”
過了半晌,平靜的水麵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瀾。一聲清越劍鳴衝天而起,霎時間池塘震蕩,水波翻騰,“嘩啦”一聲,潑了虞綺疏一臉水花。
虞綺疏抹了把臉,無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無涯的意思:“蠢貨快滾”。
他走過浮空吊橋,路過刻有“長春”二字的石碑,從蔥蘢綠意走向皚皚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時,少年離家,從溫暖南方來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也一樣。
***
對孟雪裡和霽霄而言,這些事情暫時太遙遠。靈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龍無首,百廢待興,徒留狼藉滿目。雪山大王挽大廈於將傾,被當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來的大妖無不臣服,包括靈山舊部,黃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將,都請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裡解釋道:“我現在身體是人,不妥。”
“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們怎麼辦?”
孟雪裡隻好暫時留下,組織受傷稍輕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壓在廢墟下的小妖。
霽霄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不時為他輸送真元。
小妖們暗中議論:“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賢惠美麗的人族劍修。”
眾妖一起並肩作戰,經曆末日般災難後,反而放下分歧,變得空前團結。妖界各地妖王都在這裡,難兄難弟,這時候誰也不怕誰再去搶領地。
白河大王作為極少數沒有參加“萬妖大會”的妖王,當天便趕來風月城。她送給赤初的保命錦囊有特殊印記,當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變故發生。
赤初激動不已:“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開他的手:“你這是乾什麼,拖家帶口的?”
赤初帶著灰兔、翠鳥、鸞鳥:“雪山大王讓我保護他們。”
阮灰、碧遊這次沒有被當成“山珍野味”,心情卻沒有因此變好。
白河入城後,看見大戰後慘烈場景,到處斷壁殘垣,無數受傷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發靈草、食物,還遇到了“老鄰居”黑山大王,兩妖照舊吵架:
“白河,真沒想到,原來你這麼好心。”
“你以為是免費的?本王可以賣給你。”
“你這是發‘妖難財’啊!”
“不買算了。”
“……買。”
飛羽有些氣悶:“同樣一座城,靈山做妖王時,飲酒作樂,儘情揮霍。輪到我們,就隻有災後重建,撫恤難民的份兒。他媽的,為什麼!”
“飛羽啊。”孟雪裡召來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間一趟,幫我傳封信。”
“可我沒去過人間。”
“阮灰常去,你聽他的,負責保護他安全就好。”
孟雪裡沒有安排碧遊去,因為碧遊忙於照顧小鸞。小鸞因禍得福,鳳凰血脈的覺醒讓她撿回一命,但她知道宮廷畫師就是靈山、精妙壁畫竟是噬妖陣法後,陷入深深痛苦中,碧遊一直留在她身邊。
……
孟雪裡白天四處巡視,安撫受傷妖族,深夜才回竹裡館休息,與朋友和道侶關起門說話。
他有很多話想說。
繁華的花街毀去大半,幽僻的竹裡館還在。案上一燈如豆,窗外竹影搖曳,三道影子對坐案前。
霽霄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孟雪裡回憶道:“當時兩陣威力倒轉,驚鴻鏡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覺……然後我看見了靈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靈山。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場景。”
雀先明用見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覺吧?”
孟雪裡搖頭:“不知道。”
那時他才學會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離開雪山,初見靈山,也是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間草木鬱鬱蔥蔥。林中不見妖影,隻聽見一陣笛聲,音色清亮,曲子卻憂鬱。他尋聲而去,終於確定聲音是從一座山洞中傳來的。
“你吹得真好聽,這是什麼曲子?”
“沒名字。我自己寫的。”
“你叫什麼?”
“這座山叫靈山,我是山裡唯一會化形的妖,你就叫我靈山吧。”
貂每天都去聽曲子,坐在山洞外。靈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樣。
“靈山,你為什麼一直躲著我?你出洞吧,我不吃開靈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體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脈。蛇類貪涼畏暑氣,夏天我從不曬太陽。”
“你早說啊!我本體是靈貂,由聖雪山靈氣而生,平時在雪地打滾,我的妖氣是清涼雪山味,你出來,靠近我試試。”
“確實,涼絲絲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氣了。”
少年靈山雙眸迸發光彩:“好。”
“我還有一位朋友,是隻孔雀,很漂亮的品種。下次介紹給你認識。”
“原來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個朋友很好。我扮他圍脖,你可以扮他手鐲,這樣我倆都不用走路了!”
他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遠,身形消失在密林深處。
或許是靈山用生命最後力量編織的幻象,或許是時空扭曲,昨日重現。
孟雪裡沒說這些,隻繼續解釋道:
“那幻覺消失後,我到了一個地方,又黑又冷,上沒有天,下沒有地。浩瀚無邊,空茫無垠。然後眼前突然亮起來,各種光彩都亮起來,無數顆光點,旋轉、燃燒……”
霽霄問:“那是什麼?”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裡組織語言,試圖描述他所見所感:“原來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熾熱,就是藍色,有的溫度比較低,是淡淡紅色。有的燃燒,有的死寂。我路過它們,或者說它們路過我……”
小時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氣最好時,雪山空氣極純淨。夜穹如蓋,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橫貫天幕,緩緩遊移。光彩照在冰麵上,腳下冰麵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這次看星星的感覺截然不同,沒有喜悅,他隻感到深深的寂滅與蒼涼,卻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體內真元和妖力,都隨它們一起律動。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會永遠飄零在那裡……”
雀先明聽得入迷:“你是怎麼回來的?”
孟雪裡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牽掛、意誌,反正不是什麼功法。”
霽霄思索片刻:“神魂離體,虛空一遊。曾有古籍記載這類事。”
孟雪裡:“但現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還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個新物種?這沒有古籍記載吧?”
雀先明笑道:“彆說那麼厲害。妖力你能用嗎?”
孟雪裡:“隻能暫時壓製它,要掌握這強大力量,讓它徹底為我所用,還需要一段時間。”
霽霄摸摸他後頸:“我們不缺時間。”
雀先明覺得自己快瞎了,眼前兩人隻有這一個親密動作,但眼神之間溫情脈脈,空氣都變得粘稠。
他起身告辭,出去找蜃獸玩牌。飛羽、赤初四妖正好湊一桌牌局。白天忙於災後重建,晚上忙裡偷閒走幾圈。總是蜃獸輸。
蜃獸現在維持著人形,是一位貌若綺麗桃花,眼神卻懵懂的少年。隻要對上他目光,莫名覺得他呆呆的,很好騙。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身上散發著桃花青竹味妖氣,飛羽、赤初剛見到他時,震驚不已,麵麵相覷。
蜃獸奶聲道:“我是小蜃啊。”為自證身份,他輕“嗷”了一聲。
飛羽微微臉紅:“你化形了?”他原以為,蜃獸就算化形,也會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樣。
蜃獸點頭,心裡有些沮喪。這人形與他想象中的威風氣派大相徑庭。看來修煉之途,還很漫長艱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隨便‘嗷’。知道嗎?”
蜃獸更喪氣:“嗷,知道了。”
雀先明離開後,房間裡隻剩孟雪裡與霽霄。
孟雪裡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該來的躲不過,早晚要獨自麵對道侶。
窗外竹海沙沙,霽霄神色冷淡下來,孟雪裡先發製人道:“我這不是沒事嗎,你彆惱我了。”
這一天,霽霄看似平靜,依舊寡言。但孟雪裡能察覺到,霽霄情緒不對,幾乎到了控製不住威壓外溢的地步。
霽霄:“我不是惱你。沒有讓你足夠信任我,是我的錯。”
上次孟雪裡試圖偷跑,獨自前往妖界,他發現後怒火中燒。但此時,愛深則意亂,失去又複得,反而不知怎麼辦才好。
孟雪裡也沒想好怎麼解釋。兩人都是第一次談情說愛。
霽霄最終隻歎了口氣:“我不願你為我付出生命。這對我太殘忍了,雪裡。”
孟雪裡對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侶心意,認真道:“對不起。”
霽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
“絕對沒有,再有我自請合離行嗎?”孟雪裡想來想去,這真是對自己最嚴重的懲罰了。
“你還想合離?”
孟雪裡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霽霄手指,後者不為所動,渾然一副冷漠劍尊模樣。
在孟雪裡眼中,卻像一隻圓鼓鼓的河豚。他大著膽子,墊腳去吻霽霄嘴角。
霽霄臉色微變。
夜裡起風了,案上燭火熄滅,青煙飄散。
孟雪裡暗歎,唉,說到最後,還是要用雙修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