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一刻,勸學殿的鐘聲準時響起。
然而,本該書聲琅琅的勸學殿此時空無一人,反而是遙遠的太玄宮淩雲殿,人滿為患。
桃夭夭是第一個行拜師禮的仙門弟子,儘管他是個神修。
風行止推著端坐於輪椅之中的桃夭夭,徐徐進了大殿。
身後觀禮的同門一眼望不到邊,殿內正起陣的尊者之境強者同樣嚴陣以待,一片肅穆。
桃夭夭目不能視物,被師父送到了天極道陣最中央後,便感覺到源源不斷的溫暖力量,在往自己空洞的心口彙集。
他忙不迭抬手捂住了心口,依賴地求助:“師父,是什麼東西?”
風行止俯身看他,握著他的手腕拉下,規規矩矩地放置在扶手上,道:“天極道陣正在為你塑無量金身,無儘功德會滋養你的心脈,不要抗拒它,寧心靜氣,保持靈台空明。”
桃夭夭緩緩吸了口氣,聽從師尊的指引,閉上眼,安靜地感受著仿佛被填滿的心口。
風行止隨手整了整徒弟因為慌亂而弄得有些淩亂的衣襟,直至整齊服帖,宛若風華初綻,這才鬆了手。
詭譎身形一閃,已然退至陣外,抬手結印,起卦。
通天神力頃刻間注入了天極道陣,引得陣法中心光芒大盛,不可逼視。
連界外的生靈都能遠遠感受到這股非同尋常的神力,一時紛紛停下動作,仰望被金色光芒籠罩的天空。
諸位大能見真神下場助陣,一時更為放心,滔天功德宛若潮水奔流入海,不斷往桃夭夭身上湧去,幾乎將他徹底淹沒。
而正塑著金身的桃夭夭,本身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反而好似孩童回歸了母親的懷抱,舒展了妍麗的眉眼,乖乖巧巧的,就像已經睡著了。
這個畫麵太過於美好,以至於眾人皆下意識屏聲斂息,唯恐驚擾了他。
重塑金身的過程紛雜而艱巨,容錯非常低,風行止一刻不停地以神力引導著其他大能注入的功德仙力,持續不斷地通往正確的軌跡。
瑰麗宏大的陣法圖被一點一點繪製而成,籠罩了陣中心的桃夭夭。
眾人無一不看得心神震撼,皆為風行止的陣法造詣所驚豔。
尤其是此刻他們清楚地知道,一個天極道陣不過是風行止所掌握的萬千天極陣法之一罷了。
參與其中的大能則更為震驚,因為,天極道陣,原本是沒有神力加持的,可是如今,風行止竟然臨時以神力改進了這個陣法,修補了它的所有缺點,連可能失敗的那一點點漏洞,都被完全改善了。
這樣的天賦,實在令人歎為觀止,最可怕的是,風行止從來沒提過自己在陣法方麵有什麼天賦。
眾人都以為,以往那些震撼九州的法陣,是自古以來就有。
可如今細細一想,從來未有相關傳說,又無任何記載,那麼,這些陣法,為什麼不可能是風行止自創的呢?
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怎麼做的人,卻
又從來不提陣法源於哪裡,可不就是創始人嗎?
果然真神不高調、從不炫耀的原因,就是不想成日幫他們收拾爛攤子吧?
守護六界已經很累了,也就不願管他們的私事了?
大能們隱約窺見了真相,忙不迭更認真地維護天極道陣。
沒準表現得好,哄得桃夭夭開心,原諒了他們之前誤會的事,風行止還能再透露幾個新的天極法陣呢?
夢總是要有的。
金身塑成和功德護體一共需要兩個時辰。
有了風行止現場改良法陣,更是不到一個時辰,就成功替桃夭夭塑了第二個金身,功德加身。
直至金光徹底散去,眾人再次看向大殿中央的桃夭夭,這才驚覺……
【緣何與已故佛子如此相像?】
【哪裡像?這般相貌,九州六界找不出第二個。】
【不是相貌。他身上有佛性。】
……
大能們皆看著氣質更為聖潔純淨的桃夭夭,幾乎要以為他是新生的佛子了。
但很快的,當桃夭夭睜開那雙桃花眼,天生多情嫵媚的眉眼又與那股佛性相製衡,顯出一種極為矛盾又神秘的美來。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哪種模樣,隻感覺整個人仿佛升華來一般,靈台更為空明澄澈了,當即歡喜道:
“師父,我是不是好了?”
“好了,陣法已成。”風行止上前,推著輪椅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
其他人見狀忙分立兩側,等待觀禮。
萬眾矚目之下,桃夭夭被塞了一盞茶在手裡。
“該給師父敬茶了。”
他聽到了風行止低沉的嗓音,便挺直了脊背,恭恭敬敬地舉高茶盞。
“師父喝茶。”
“嗯。”風行止接過了,又拉過徒弟的手腕。
隨即,在無數眼紅的滴血的目光下,將九州唯一一隻禦龍鐲,套上了桃夭夭的手腕。
“這是師父的禮物。禦龍鐲,可召喚真龍,與你並肩作戰。”
“謝謝師父。”桃夭夭好奇地摸了摸鐲子上的龍紋,隱約似乎聽到了龍嘯,又覺得很親切。
“我喜歡這個鐲子。”
“喜歡就好。”風行止拍了拍徒弟的頭,又側頭,瞥向笑得和藹的天帝。
天帝頓時被看得一愣,隨即像是意會了什麼,為難道:“拜師都是要磕頭的,否則不算禮成,尊上,不是我為難小娃娃。”
風行止眯了眯眼。
天帝汗如雨下,苦著一張全是皺紋的臉,胡子一抖一抖,幾乎就要屈服了。
桃夭夭卻忙揮了揮手,引起注意。
“我要給師父磕頭。”
風行止阻止他,道:“不必。咱們師門沒這個規矩。”
“我想要給師父磕頭。”桃夭夭非常執拗。
他固執地望著風行止的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
“師父,我想給你
磕頭。早就該磕了。”
風行止定定地注視著他,好一會兒方起身,走到輪椅麵前,俯身,雙手輕輕握住了少年的手肘。
“為師扶你起來,可好?”
桃夭夭頓時驚喜地笑開,點了點頭,就著風行止的攙扶,兩手搭在對方的手臂上,都不用使力,就被風行止帶得站了起來。
他隨著對方退後的步伐,緩慢地往前挪了好幾步,確定距離差不多之後,便笑著道:
“師父好了,我就在這裡磕頭吧。”
話音剛落,底下鋪就的流雲毯就煥然一新,甚至變得更為柔軟了。
有眼尖的大能發現了這一點,不由暗暗咋舌,對桃夭夭這個親傳弟子的重要性,又有了進一步的認知。
桃夭夭和風行止直接接觸的時候,雙腿還是有些力量的。
他被扶著,緩緩跪了下去。
風行止等到他好好地跪穩了,才鬆開手,退了一步。
接著,風華絕代的昳麗少年,便緩緩彎下腰,伏低了身子,認認真真、端端正正,虔誠而恭謹地,朝著負手而立的六界首座、古神之尊,磕了一個頭……
磕完之後,他身形微微一晃,又堅持住了,繼續埋下頭,磕了第二個,第三個。
“真神、天道在上,我名桃夭夭,本體是一顆桃樹苗,今日在此以大道起誓,我將永生拜風行止為師,以師為尊,敬重師長,孝順師長,恪守師尊教誨,若有忤逆、背叛師尊之舉,我將永墮鬼界,萬劫不複。”
最後一個字出口,神光乍現,誓言已立,因果已結。
其他人一時皆詫異地看著桃夭夭,顯然從未見過會這樣對師尊立誓的徒弟。
這要是真忤逆了,那就連轉世輪回的機會都沒了,天底下還真沒有敢這麼說的。
但桃夭夭不以為意,認真說完,抬起頭,朝師尊笑了。
風行止深深凝視著他,狹長雙眸深邃莫測,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思。
但扶起徒弟的動作卻是一如既往的妥帖。
桃夭夭被風行止輕輕扶起,坐回輪椅之中。
他感覺到有一隻手放在了自己發頂,隨即,好似有什麼溫暖的力量進入了他的靈台。
風行止低聲開口,慎重道:“師父都聽見了,你永遠是我徒弟。”
“不用擔心什麼,也不會有任何意外和變數。”
桃夭夭聞言,一時詫異地微微睜圓了眼,努力忍著,才沒讓眼眶又不自覺變紅。
他彎起桃花眼,燦爛地笑起來,看著格外活潑。
風行止隨手將他散落的柔軟發絲順到背後,又抬眸去看天帝。
天帝這才收起驚詫,宣布拜師禮成。
隨即,桃夭夭到了師父身邊,和風行止並排坐著。
論理說,大典進行到了這裡,後麵的事情就是其他人拜師,與他無關了。
可他才在風行止身邊坐定,底下就有一位仙君,領著一個剛剛弱冠的青年出列。
那位仙君隻慎重看了一眼桃夭夭(),便拱手道:
恭喜尊上喜獲愛徒。
原本我不該在這時候說什麼(),但我這新收的徒弟,生來有異,可觀人生之過去未來。”
“適才,他看到了一些事情,直覺必須稟告給尊上,這才由我帶他出列。不知尊上可願意聽一聽?”
桃夭夭一聽這話,便有些孩子氣地撅了撅嘴,直覺不是什麼好事,否則哪裡用的著說這麼多話來鋪墊……
他拉著風行止的衣袖扯了扯,嘟囔道:“師父,要是跟我有關,能不能不聽?”
風行止聞言,安撫道:“無妨,你已經是本座之徒,不會有任何改變,旁人說什麼,都影響不到你。”
桃夭夭想了想,好像也確實是這樣,便消停了,托著腮安靜地等著。
他相貌精致,一做這種動作,就顯得很驕矜,恃寵而驕的錯覺,很讓人心軟。
底下的弟子止不住地偷看他,朝他笑,偏生媚眼拋給小瞎子看,沒一點用處。
風行止看向那位仙君,道:“你名玄光?你徒弟是故知意?皆是今年才到了仙界?”
“正是。”玄光仙君立刻應下。
“那便說吧。”風行止寬和地頷首。
那故知意這才開了口,道:“我看見,桃夭夭師弟引來了九天雷劫,當時正好是勸學殿下課時間,其他師兄弟閃躲不及,都死在了天雷之下。”
這話一出,滿座嘩然。
【九天雷劫?那不是證道時的劫數麼?】
【意思是,尊上這個愛徒,必然會飛升?】
【九天雷劫怎麼可能毫無預兆地降臨,不對勁,更像是天罰。】
【如果是天罰,那這位弟子,或許並不適合留在天界修行,因為沒有一個弟子能扛得住九天雷劫。他不應該和普通弟子在一處。】
……
風行止聽得見其他人的心音,倒是並無怒意,隻拍了拍桃夭夭的頭,示意他不要怕,這才道:
“九天雷劫降臨之時,本座在何處?你可看見了?”
故知意頓時有些慌亂,眼神躲閃,道:“我看不見尊上的未來。尊上似乎……和誰都不一樣,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
風行止聞言,平靜道:“那麼,你所看到的,和我徒弟有關的未來,就是有失偏頗的。”
故知意頓時急了,道:“尊上,我沒有說謊!因為倒下的人裡麵,也有我自己,所以我才那麼有把握,就是希望大家能提前防範,避免這件事。並非針對桃桃師弟。”
風行止頷首,道:
“你隻看得到桃夭夭的命途,自然隻能看到那原本注定的一切。
但你忘了一件事,任何生靈的命途都是不斷變化的,它會因為你的一些決定,因為你身邊的人,而產生變數。”
風行止看了一眼桃夭夭,道:“而本座作為桃夭夭的師尊,他的一切都是我教導的,日後走什麼路,也是由我引導,所以,本
() 座就是他命中最大的變數。”
“……師父。”桃夭夭抿了抿唇,下意識喚對方。
“沒關係。”風行止安慰了一句,又繼續道,“九天雷劫,於我而言,不過爾爾。”
“若我插手,不會有任何傷亡。所以,你看見的未來,是可以避免的。”
“這……”天帝糾結道,“尊上,即便可以避免,可桃夭夭生活在天界,這九天雷劫,若沒有預警,恐怕還是不好防範。”
其他人同樣點頭。
雖然風行止無所不能,但桃夭夭畢竟年幼,沒有任何修行的經驗,對天劫的感應還是太生疏了。
風行止要守護六界,總不能每天都跟著徒弟吧?
這樣想還是很危險。
天帝雖然猶豫,但也不得不說出心中的憂慮,道:
“還有一件事,尊上,雖說澄心桃和桃夭夭已經完全區分開了,沒有關係了,但是天道曾經降下九天雷火劫作為警示,也不知它是否還要桃夭夭作為守護人間界的神器。
這一點沒有確認,難保不會有第二次九天雷火劫降臨,天界弟子修為不足,實在無法抵抗。”
鬼王聽到這裡,卻是不讚同道:“為了一個不一定會發生的劫難,就戰戰兢兢,也太過了些。桃夭夭並沒有做錯什麼,不是嗎?”
妖王立刻道:“是的,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麼。”
這兩位都是對天界沒感情沒關係的,風涼話一句接一句。
天帝聞言摸了摸胡須,道:
“兩位倒也不必如此說。最安全的法子也是有的,隻要將桃夭夭和其他弟子分開教導,如此,便能兩全。尊上也不用時刻防範天劫降臨。”
“此法或許可以。”天妃遲疑地點頭。
風行止緩緩轉動著手上墨綠的扳指,不知何時,麵上的寬和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了與生俱來的孤高傲慢。
他漠然開口,道:“本座卻是以為不可。”
“我的徒弟,天性純然,與人為善,甚至一個時辰之前,還蒙受不白之冤,冤屈剛剛被洗刷,就要因為未來的隱患,再次被孤立嗎?”
“我希望在座各位都清楚一件事,你們比我徒弟多活了很多年,欺負他,就是以大欺小。”
“無論是什麼折中的辦法,都會讓他受委屈。”
“爾等若執意如此,那也不要怪本座效仿你們,同樣以勢壓人了。”
風行止話音剛落,天妃就閉了眼,捂住心口退了一步。
天帝也非常為難,又愧疚地歎了口氣。
“尊上,此事是我無能……”
風行止抬了抬手,製止了天帝的話,道:
“本座不接受任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服。若是擔憂九天雷火突然降臨,本座可以帶著徒弟離開。”
“至於人間界的屏障,就暫時交給諸位。”
這話一出,剛剛還擔憂的眾人頓時臉上五顏六色,呐呐不言。
風行止複又
問:“如何?”
“若要守著人間界,我自然不可能一直留在神界,畢竟來回太過麻煩,徒弟又需要上學,那麼,天界作為暫居地,就是最適合的。”
“若天界容不下,我也隻能帶徒弟回去修行,辛苦各位守著人間界。”
這個提議,在場自然沒有一個人敢答應。
人間界沒了山河圖,他們靠什麼守?
隻有風行止能用神力代替。
渾天獸見狀,樂得眯起眼,朝莫行鷙傳音道:
【尊上這一開口說話就能把人威脅得不敢動的功夫,還是一點沒變啊。】
【天帝這種油嘴滑舌的年輕人,都說不過他。這白胡子老頭模樣,變得太虧了。】
莫行鷙神色陰沉。
【風行止如此威脅正道,和魔,沒什麼區彆。】
渾天獸不讚同道:【你沒聽過尊上的解釋嗎?麵對不講道理的蠢貨,隻能不那麼禮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