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長大了很多,懂得風行止對他的殷切期望,懂得風行止為他做的所有事情,為他考慮的一切。
他的人生,絕大部分時間,都是被師尊牽著手,一步一步引著往前走。
踢到石子,還來不及恐慌,就到了師尊懷裡。
遇到危險,還來不及應對,就被師尊護到身後。
需要曆練和成長的時候,也是師父手把手教著怎麼去戰勝和克服,一旦他表現得恐慌害怕,師父就會將他護回羽翼之下。
……
很多時候,師父的用意,一些太過長遠的打算,桃夭夭都不太明白。
就像這次來到師父的過去,了解自己是如何來到人世間的,他也未曾遭遇什麼無法解決的困境,未曾受過什麼委屈。
可需知,勘破命途的真義,對於尋常修士來說,難如登天,還不定要受多少世的曆練,熬過多少次的劫難,才能窺見那麼一二分。
但桃夭夭輕而易舉、隻是在尋常的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泡在靈泉裡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夢,就已然達到了。
甚至,直到此時此刻,夢境走到了結尾,桃夭夭才隱隱約約明白了風行止為他規劃的路,原來從一開始,就已經定好了。
他抬起頭,伸出手,去摸索風行止的手。
隻是,還不等他認真尋找,那隻比他更加有力、修長而寬厚的手掌,就已經將他的手,接了過去。
獨屬於少年瘦骨伶仃的手指,猛地緊緊握住了風行止的手。
桃夭夭雙手合握,才堪堪把師父的手攏了起來,抵住自己的心口。
他仰頭去看對方,隻能看到一個朦朧的虛影。
但他卻很快笑了起來,一字一句道:
“師父知道我會怎麼選擇,還是要問我,然後再告訴我,師父已經打算好了,不能更改,打定主意要安排我的一切。”
“我要是叛逆一點,笨一點,不明白師父的苦心,沒準就會生氣,覺得師父太過獨斷強勢,不理師父了。”
“那得多難受啊……”
桃夭夭蹙著眉,眼裡隱隱有了朦朧的濕氣,卻又分明不是不高興的。
他輕聲補充道:“還好,我不是那麼笨,我知道師父的辛苦,所以您教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永遠都相信師父,感謝師父。”
“師父永遠都不會傷害我,這件事,您用了很多年,來告訴我。”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桃夭夭的聲線始終綿軟,原本帶著少年獨有的清亮,如今,已隱隱有了變聲期的沙啞。
風行止深深凝視著桃夭夭,許久,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捏了下少年柔軟的臉頰。
那力道太輕了,簡直就和撫摸沒兩樣。
即便如此,很快的,那隻手還是鬆了力道,改為了輕撫桃夭夭的眉眼。
原本不打算告知小徒弟的計劃,到了這一刻,似乎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因為桃夭夭長大了,已經學會了將師尊的偏愛,放進心裡去守護,而不是惶惶然地不敢接受,生怕會傷害到師父。
他的成長,就像是在一瞬間完成了,可實際上,也隻有風行止看到了這種成長所經曆過的漫長時光,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隻是需要一個契機。
而此刻,就是那個讓桃夭夭長大一些的契機。
自然而然,連桃夭夭自己都不一定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
風行止心思百轉千回,須臾後溫聲開了口,如同以往給徒弟
講課那般(),緩緩解釋:
本座確實早已有了安排?()?[(),卻並非是要徹底改變你的出身,令你擁有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是……”
“在原本桃體孕育的基礎上,適度進行一些改變,以保證你的安全。”
“無論如何,隻要你不願,本座都能找到兩全之法,不會委屈了你。”
“嗯,我肯定是相信師父的,但是,是什麼樣的方法呢?”桃夭夭有些糾結,道,“師父知道的方法,我不一定知道,有時候師父的暗示,我也聽不懂。您得解釋得具體一點才好呀……”
說到這裡,桃夭夭的眼圈倒是不紅了,隻耳朵反倒紅了起來。
他的道行自然是遠遠比不過師父的,所以在風行止那裡理所當然就能想到的事情,桃夭夭還真不一定能想到。
對於天道法則、真神的權力和製約、命途的規則和限製,桃夭夭並不能完全勘破,如今也隻看到冰山一角。
尤其是有關時間的奧秘……桃夭夭知之甚少。
這是需要漫長的時光去領會的,需要曆經世事,才可能知曉那麼一些。
而他還太年輕了。
“我現在隻知道,澄心桃把它的桃體和桃核分離,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身體和心臟分離。”
“它會帶著桃核(心臟)去奪舍彆人,成為天帝之子。而剩下來的桃體(身體),因為沒有了心臟,也就變成了普通的沒有靈智的神器,所以我就在桃體裡出生了,桃體變成了我的身體。”
“然後,因為我隻有桃體(身體),沒有桃核,所以我一直沒有心臟,沒法長久地站起來,也很難和正常的修士一樣活著。”
“我知道,師父用了一些方法,來保護我,維持我的生命,但具體是什麼方法,我也不清楚……”
桃夭夭蹙了蹙眉,小聲道:“這件事,師父從來沒跟我明說過,但身體是我自己的,沒有心臟,我做事情力不從心,多少還是有感覺的……”
“但我又知道,師父苦心孤詣,隻想讓我平安長大,所以,在師父找到方法之前,我不會說什麼,讓師父不要費心保護我或者維持我的性命這種話,倘若我死了,師父必然更難過……”
“所以我得好好活著,哪怕那樣師父會很辛苦。”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桃夭夭說到最後,又低下了頭。
但他還沒徹底垂下頭,下巴就已然枕到了風行止的掌心,被輕輕托住了。
桃夭夭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那溫暖的手心,就那樣搭著一動不動,乖得仿佛剛出生的雛鳥。
可偏生就是這樣的依賴,讓風行止難得指尖微微顫了顫,又收緊了,穩穩托住那不過巴掌大的漂亮臉蛋。
指腹撫過桃夭夭下巴上軟乎乎的那點肉,風行止耐心地等小徒弟說完,才道:
“沒有事先將真相告知與你,是為師的不是。”
“關於續命一事,實則皆在本座能力範圍之內,並未傷及於我,莫要
() 再憂心。”
“真的嗎?”桃夭夭忙抬起頭,連聲問,“師父為我續命,沒有影響您修行,也沒有傷害到師父,真的嗎?”
他目光滿懷期待,又帶了明晃晃的忐忑焦慮。
風行止立刻就應了:“真的。隻是費心一些,並非多麼嚴重的事。”
實際上,強行續命,耗費的神力和心力不知凡幾,稍有不慎便功虧一簣,哪裡是那般簡單的事。
但風行止又怎麼可能讓桃夭夭為此憂心,自然不會把其中凶險都說出來。
可要是直接告訴桃夭夭,續命是一件簡單的事,桃夭夭又如何會相信?
因此,風行止隻是說“費心”,但不“嚴重”,加上真神的能力擺在那裡,就顯得合理了很多,可信度也就上去了。
自然,桃夭夭聽了,也就不再那麼傷懷憂慮,臉上多少有了笑意。
他殷殷切切地道:“如果改變我的出身,能讓師父不那麼辛苦,那我就都答應。比起師父,那些都不算什麼的。”
“不過,要是改變出身,反而讓師父更累,那就不要了,反正原本的出身,我最後也很好。”
桃夭夭很堅定,又重複道:“我要知道師父具體想怎麼做,師父不能再哄我了,就這件事,我要知道。”
他隻堅持要知道風行止的打算,倒是讓風行止鬆了口氣。
畢竟,知道這個,總比非要知道風行止為了給他續命、付出了多少要好得多。
“原也不是多麼複雜的事情。”
風行止解釋道。
“你如今唯一的困境,便是體內沒有桃核,生靈但凡沒有心臟,也就難以維持生命。”
“本座的計劃,便是用於解決這個症結。”
“為師將於你出生的第一日開始,就在你體內種下我的道種,也即化塵念的道種。”
“化塵念的道種,如同一顆平平無奇的種子,會在你體內一直蟄伏沉睡。”
“你會和你的過去一樣,作為一棵小桃樹正常地發芽,生長,待到二百年後,依照原本的命途,在天懷城外的護城河邊,遇到為師。”
桃夭夭聽完,微微睜大了眼,想了想,道:“這和我原來經曆的一切,好像沒有太大的區彆。”
“是。”風行止微微頷首,“你經曆的一切都不會怎麼改變。”
“你會與本座再次相伴,成為師徒,你會通過試煉,會洗刷冤屈,會悟道。”
也會將所有情感,傾注於風行止身上。
一切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是,命運順利發展,當未來的風行止開始生出情絲,開始偏袒桃夭夭,開始想要讓徒弟少受些磨難的時候……一直蟄伏的道種就會結合桃夭夭體內的大道,兩者合而為一,結成一顆小小的種子。
這顆種子依托風行止輸送的混沌清氣為根基,道種之力為養料,開始生根發芽,隨著桃夭夭對風行止的情感加深,日益壯大,最終長成一顆完整的心臟……
而這顆新的心臟,擁有風行止的道——化塵念,又有桃夭夭自己的大道——七情生息,兩者相輔相成,在風行止的培育下長大,將會是最完美的桃核,獨屬於桃夭夭的心臟。
也就是說,未來桃夭夭的心,是自己在使用,支撐著自己的生命運轉,但卻是靠風行止的道種之力在養護,在提供源源不絕的生機。
如此,有了心,有了新的屬於自己的桃核,桃夭夭就能永遠站起來,也不會再輕易死去了。
風行止緩緩將其中的原理解釋給桃夭夭聽,又道:
“這是為師卜算之後得出的最佳結論,也是最安全的、不會讓你發生意外的方法,若能成功……
你將會回歸到本體的狀態,重新長出桃核,前程也會更加坦蕩,後續很多遺憾和苦難也可以避免。”
而時間上來說,道種發芽的時候,正是風行止將桃夭夭送回未來之後的幾日,足以完美填補任何不符合規則的漏洞,杜絕天道插手的可能。
同時也杜絕他們將這段回憶遺忘的可能。
這個計劃是完善的,風行止作為真神,淩駕於時間長河之上,自然也能將這一切,完整地告訴未來的自己。
這樣,未來的風行止為了保護桃夭夭,也會按照這個計劃行動。
哪怕風行止自己,會更加辛苦。
畢竟,明知道徒弟何時出生,明知道徒弟出生了要受苦,卻還得尊重徒弟的選擇,等待時機再去“邂逅”徒弟,把徒弟“撿回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倒不是說風行止受不了這麼漫長的等待,他並沒有七情,其實並不會感到心疼和憂慮。
但正是因為前期沒有七情,對桃夭夭遭遇的一切都能客觀看待,那麼……一旦到了他們相遇,到了桃夭夭開始懂得各種感情,風行止也不再無動於衷的時候……過去的“客觀”、“理智”、“尊重”,就會變成紮入真神心口的尖刀。
“這個方法真的好嗎?”桃夭夭有些不確定地問,“師父的道種作為我心臟的種子,我的大道和師父的大道加起來,讓心臟發芽長大,等於我最後有了自己的心臟,但是這還不算完,還要師父繼續用道種之力給心臟提供養料……”
“那師父不就得永遠養著我了嗎?”
“道種之力比神力還要難得,這不還是很辛苦……”
桃夭夭非常不安,眉間緊蹙,越想越覺得……
他活著就像是來跟師父討債的,他其實是個逆徒吧!
風行止聽了他的話,一時莞爾,無奈地捏了捏他的下巴,道:“不是你說的要繼承為師的大道?”
一旦桃夭夭成為下一任真神,他們的壽命永無止境,養一輩子又算什麼?
風行止壓根沒把這當成什麼為難的事。
而道種之力,對於真神而言,更是本源,修煉的根基,隻要風行止始終活著,道種就不會枯竭。
桃夭夭卻沒想明白這件事。
因為他對自己的定位,還停留在神二代,師父的棉襖上麵……永恒這個詞,太遠了。
哪怕一直以來,風行止為了護他成神,“追求”他,“偏愛”他,成全他的大道,不讓他難過,但他從未把這些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師父照顧我,我卻不能一輩子就心安理得讓師父養。”
“師兄說,他成年了就得闖蕩出一番事業了,不然以後沒法養他爹。”
桃夭夭微微蹙著眉,道:“我覺得他說得也挺有道理的。”
“……”風行止知道他如今未曾想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是還未完全領會,或許是心有遲疑,總是下意識回避,一時也不急,隻哄他道,“無論如何,起碼有了心臟,你也能如常人一般自由行走,擁有健康的體魄。如此,日後你便是想孝順為師,也能有點底氣不是?”
這就完全是哄小桃樹的話了,但桃夭夭被哄習慣了,風行止隻一說,桃夭夭懵懵地想了想,竟也信了。
“也對……”桃夭夭恍然,明白過來,“起碼這個方法讓我變得健康了,師父也就不用一直擔心我會早……唔……”
“夭”字還沒來得及出口,桃夭夭隻覺唇上被什麼物事輕輕按住,阻止了他繼續開口,一時睜圓了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