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師傅卻隻笑著不說話,仿佛並不是真實存在一般,阿曈隻覺身子越來越沉。最後,卻見一身絨光的大和尚抬起了手臂,朝自己一指。
而後,周遭的梵音由弱到強,一聲,“吽”,驟響在耳邊,阿曈渾身一冷,一個激靈,瞬間睜開了眼。
但睜眼後,眼前並沒有大和尚了,隻有漸漸停息的梵音,僧眾的一則金剛薩埵百字明咒,已經念到了結尾。
阿曈一個鯉魚打挺,隻是頭有些暈,頓了一會兒才好。
“宗朔?宗朔!”
沒人應,禪室中空蕩蕩的,靜悄悄,隻有落葉的聲音。抬眼望去,還有桌上半截還在燃著的紫香。
阿曈猛得開門,剛要去找人,就見一個獨臂的俊俏和尚盤坐在屋前,僧袍上拂了一身秋葉。
阿曈沒敢造次,也不知道該叫什麼,便直接小聲問,“那個,我,我找宗朔,你看見他了麼。”
和尚沒說話,阿曈又抓耳撓腮的用自己貧乏的詞彙來形容。
“就是,一個門框那麼高,男人,長得很好看的,又好結實的。”
“阿彌陀佛,他走了。”
“什麼?”阿曈心中一緊,糟了,宗朔這是自己去皇宮裡麵了!那裡那樣危險,他怎麼能自己去呢。
阿曈一急,當下嘴皮子也遛起來了。
“他走多久了?”
“四天。”
“!”阿曈不敢置信,耳朵尾巴瞬間應激而出,但他什麼也不顧了,立刻要往山下奔。
“且慢,”蓮生和尚看了阿曈好一會兒,瞧了那一對狼耳與後腰的狼尾,才知道宗朔為什麼要將少年放在雲中寺,並囑咐自己五日後送他回家。
“你可要想好了,一去龍潭虎穴。”
阿曈還哪管那些!僵著尾巴就要跑,但和尚卻一把抓住了他,阿曈一怔,這和尚雖然獨臂,力氣卻很大。
阿曈眼眶有些紅,“你鬆手,我得去找他。”自己要保護宗朔。
和尚看著少年執著的眼睛,仿佛就像看到了當年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用命為天子平反的自己。
最終,他歎了一口氣,“去罷,出山後,界石出往北行,不遠便到。”
阿曈胡亂點頭轉身,卻見僧人依舊沒有鬆手,他皺眉看這和尚,就見他猶豫著說了一句。
“你這身異象,暫且收一收。”
阿曈這才恍悟,他真是急昏了頭了。
和尚隻見少年抬手往腦袋上一按,便恢複了正常,而後脫開他拉著的手,從峭壁上一躍而下,幾蕩便不見影蹤。
蓮生望著一眼看不到邊的山澗,愣了半晌,最終,念了一句佛號。
“阿彌陀佛,人世的因果,還要他個人去修行。”
隻是,霧氣濃稠的山澗是望不到京都那風起雲湧的。
赫連韜跪在老皇帝腳下,連頭都磕破了,順著眉心往下淌血,這卻直叫皇帝更加堅定了殺人的決心。
他這個兒子婦人之仁,自己不為他除了宗朔這個後患,將來,那必遭傾覆。
聽著漸漸遠離宮牆的廝殺聲,赫連韜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抬頭望著眼前這個固執的君主,偏執的老人。
一個國家,興衰成敗,一家百姓,生死禍福,通通都壓在這人身上了。
他隻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父親,絕大多數,是一個鐵血無情的皇帝。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漸漸知道了當年的舊事,漸漸知道了殘殺與野心。
赫連韜的眼神漸漸平靜,又漸漸幽深。
如宗朔的信中所言,以史為鑒,民是水,君是舟,當舟偏離的方向,那麼,水便無情翻覆,國家政權更迭,新的王朝產生。
丹房外天氣陰沉,丹房內所有金碧輝煌的擺置便都黯然失色。時值絞殺平成王,宮中眾人都受令躲避在各自的殿中,就連丹房都停了爐火。
已經秋冬,停了火的屋子,滿室的金器銅器都泛著涼,叫人身上寒毛漸起。
老皇帝服丹透支的體力用儘了,藥效一過,便有些昏昏欲睡,剛想吩咐身邊的大監去拿丹,才想起來,那人一頭撞在金殿的盤龍柱上,死透了。
眼下手邊沒什麼侍奉的人,便要去遣跪在地上的赫連韜。
隻是老皇帝一睜眼,卻見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兀自起身了,此刻竟敢居高臨下的看著蒼老又醜陋的自己。
“放肆!你,呃!”
還沒等說完,就見這個平日裡脾氣最和順,最文人弱氣的兒子,此刻忽然伸出了雙手,狠狠的扼住了他的脖頸。
他竟從不知曉,這個兒子竟有這樣大的力氣,竟有這樣狠的麵目,他被緊緊扼著,卻眼神帶光的死死盯著眼前這個人,他在瀕死前,重新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兒子,是新的,稱職的,叫人如意的君王!
直到最後,老人麵目漲紅的斷了氣,他並沒有死不瞑目,他閉上了眼睛。
隨著手中人心跳的停止,周圍更是寂靜了,任何的暗衛與侍從都沒有露麵,任何怒斥與阻攔都不曾出現。
赫連韜扼緊的雙手依舊沒有鬆開,屋外的天空濃雲流轉,叫屋內光暗交替,時明時晦映在他臉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赫連韜不停的告訴自己,他扼死的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個昏庸不明的君王。
蒼生塗塗,存活艱難,此刻萬眾的水滴終於在自己的手中彙成巨浪,傾覆了那艘衰敗著苟延殘喘的舊舟,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終於,他鬆開了用用力過度而顫抖的手,僵著腿,一步一步的走出丹房,站在了眾人眼前。
“父皇,駕崩。”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後同時跪地,山呼萬歲。
“新皇即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來人,傳我詔令,城防營收兵,不得再聽奸人挑唆,追殺平成王殿下。”
隨即,赫連韜又昂起頭,高聲喝道,“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