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17)
今兒這樣的大事, 驚動的人可不少。這是廠礦和地方一次很好的聯合!因此,主席台上坐著的除了縣上的領導、公社的領導和平河煤礦上的頭頭腦腦,還有地區專員代表, 省和地區兩級的礦務局, 以及省、地區和縣裡三級的婦LIAN領導。
桌椅板凳擺了三排,上麵鋪著紅布, 連話筒和喇叭上, 都細心的綁上了紅綢子。
看樊主任的樣子, 應該是主持會議的。不過她對林美琴的提攜不可謂不大,把這麼重要的唱名的機會留給了林美琴。
林雨桐朝上走的時候,林美琴對著一張張小紅紙片,念著一對一對的名字。而樊主任在幾位婦女領導的身邊, 不知道低聲正說著什麼呢。她上台的時候正好有一對新人被點名正在上台。那小夥子咧著嘴巴憨笑著,那姑娘全程低著頭, 看起來瘦瘦小小的。本來一男一女的上來, 而這一組卻上來兩個姑娘, 上麵下麵都愣了一下,然後就議論來了。
馮所和李主任這幾個人在最邊上的位置,都朝她使眼色,這個時候跑上來乾什麼。
林雨桐笑了笑,扭臉看見一臉焦急的林愛儉, 她沒理, 直接從她麵前走過去,然後上去就從林美琴的手裡拿了喇叭,“各位領導, 我有幾句話想要請教。”
“彆胡鬨!”林美琴對著主席台的位置強笑了一下,就伸手要從林雨桐手裡的搶喇叭。
彆人還沒說話呢, 偏向主席台中心位置的一個中年女人說話了,“小姑娘有話就讓說,不是遇到困難了,不會來這樣的場合。”
林雨桐掃了一眼姓名牌,上麵寫著三個字――李子琳。
名字熟悉!金勝男第一任丈夫趕出門的女兒,好似就叫李子琳。
林雨桐朝她點點頭,然後看向他們,“我讀M主|席詩詞,有那麼幾句,想要跟諸位求教。”
這個誰敢不叫說。
林雨桐說著就看台下烏泱泱的人群:“婦女解|放,突起異軍,兩萬萬眾,奮發為雄……男女並駕,如日方東……【1】”
詩沒念完,李子琳先鼓起掌。這一鼓掌,下麵的人並不知道為啥的但也跟著鼓起了掌。
李子琳朝林雨桐做了個請的姿勢,顯然,她已經明白林雨桐要說的是什麼了。
林雨桐朝她笑了一下,就看向樊主任,“請問您一句,對這詩,您做何解?”
樊主任此時終於意識到了,她頭上的汗瞬間就下來了。坐在上麵的人也都不言語了,一個個挺直了腰背。
林雨桐就道,“都說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可我想問樊主任一句,您這男女平等體現在何處?之前獲得名額的女工,要看表現才能給予轉正。可轉眼,隻要以婚姻為代價,入職便是正式職工。請問,您通過這樣的方式是想宣揚什麼呢?宣揚女性隻要以出賣身體為代價,就能獲取想要的。若是如此,那無數的先烈為了婦女解|放付出血的代價,又算什麼呢?”她看向其他領導,“國家初立,百廢待興時,誰也沒有想到,我們國家的第一部律法竟然是婚姻法。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定是婚姻法呢?這在五零年五月一日發布的給全D的通知上就有陳述。要是我沒記錯,樊主任在這裡還是解|放|區的時候就已經在做婦女工作了。您該比我這一個後輩更吃的透這部法律和相關的文件精神才是。那麼請問,您理解的新的婚姻關係就是如此嗎?請您回答!”
李子琳心裡暗自叫好,她不是對樊主任有意見,而是對今天的事情有意見。這姑娘一上來便是引用M主席的詩詞,領袖的指示你違背了,這便直接將對方逼到了死角。繼而緩緩道來,既有國家律法,又有D內文件指示。
她也想聽聽樊主任怎麼解釋這件事。
樊主任解釋不了,再說便是辯解。領袖的話沒錯,國家有法律,D內確實有文件。她站起來隻有羞愧,看向林雨桐,“這事辦的有問題,我負主要責任。”之前,她一再問過林美琴,是否都是心甘情願的。她把這個心甘情願放在了前麵,卻忽視了入職本就是最大的誘惑與不公平。
其實,她當初不是這麼預想的。她隻是想多招一些女工進來,哪怕是臨時工呢。先把人招進來,然後廠礦在單位內部再出台一些雙職工的福利待遇。如此,有利益驅使,這婚姻之事自然就促成了。私下去找,各自去談,將來少了埋怨。
這是她跟人家工會最初協商好的。但林美琴都組織好了,且拿了一個聯名請求書,是這些女工簽了字摁了手印的,聯名請求書上寫的很清楚,請求組織代為安排婚姻之事雲雲。當時她想著林美琴的威信高,這麼快就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可這會子想起來,冷汗都下來了。這些姑娘本就是奔著有個穩定的飯碗來的,其實嫁給誰對她們來說沒那麼重要的。在嫁給誰都一樣的前提下,林美琴這個隻管此時的‘領導’,這樣的提議,這些姑娘怎麼會不同意?
今兒被問了,她無話可說。事不是她具體操作的,但確實是隻管的,“我負有直接責任。”
可眼前這弄了一半的攤子怎麼辦?
林美琴一把拿了桌上的喇叭,皺眉道:“這麼安排,是大家請求的。我們從根本上也是想解決礦工的婚姻問題。我們的工友們吃苦耐勞……”
“對!”林雨桐接了她的話茬,然後看向台上和台下的工友們。她笑道:“我父親是林大牛,他跟大家一樣,是井下的一名礦工。他的脖子上和手上是厚厚的老v,那是在井下乾了二十餘年最直接的證據。他的手常年是黑的,他就靠著這一雙黑手,撐起了一個家。所以我知道,能下井的工友,都是響當當的漢子。這樣的漢子不需要交換來的婚姻,他們需要的是理解,是守候,是在遭遇任何意外的時候都知道身後的家還有個全心全意的可以依靠的女人。”說著,她就指著林美琴道,“她是我的母親,曾經心不甘情不願的嫁給了我的父親。我知道我的父親在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所以我站在這裡,是想告訴工友們,如果給姑娘們了解你們的機會,那麼請放心,樸實寬厚的你們,一定會得到好姑娘的垂青。”
下麵那麼脖子特意掛上白毛巾的礦工們吆喝起來,他們揮舞著手裡的白毛巾,一陣一陣的呼喊著。
林雨桐又看向那些姑娘們,“以婚姻為代價……這是對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對咱們這些工友的不尊重。如果真的覺得咱們的工友可敬可愛,那就留下,共同革M,共同進步。相信,在進步的道路上,總能遇到誌同道合的伴侶。我想,這才是我們各級領導的初衷。”
那些姑娘彼此對視了一眼,繼而更加用力的鼓起掌來。留下來,彼此熟悉熟悉,選擇更合適的婚姻對象,這分明就是好事。
林美琴不能說話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不由的朝後退了兩步,因為她不知道,驚動了這麼多人,這個會該怎麼繼續下去。
林雨桐捂著喇叭,朝主席台走了幾句,“領導,我莽撞了。若是這麼散了,似乎也是不妥。不若把今日的這牽手訂婚,變為第一屆聯誼見麵會。”
都到了這份上了,不成也得成了。也隻能如此了!更何況,這姑娘用了個‘第一屆’,這就高明多了。以後還可以組織第二屆第三屆,哪怕就是拉郎配,人家也隻提供平台和機會,把選擇的權利交到個人手裡,這才是正確的法子。
不是這姑娘的手段多高明,實在這個樊主任把事情辦的很不妥當。
今兒意識到不妥當的不是一個人,但大部分都不了解情況,因此沒貿然言語。可在開始之前被邀請講話的時候,都拒絕了樊主任。每一個人對此表態的。
如今,這就順坡下驢了,事情揭過去就算了。
林雨桐把手裡的話筒交給廠礦工會的一位活泛的小夥子,順勢就退了出去了。馮所就拽了林雨桐,“彆瞎跑,等著。”
這一聯誼,那可熱鬨了。廠礦經常有這樣的活動,這會子唱歌的,說快板的,那些姑娘裡也有大膽的,唱個紅燈記之類的,那也是一板一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個聯誼給吸引了,領導們說是把舞台讓出來,其實一下台就肅穆了臉,借了派出所的地方開會去了。
樊主任在會上做了深刻的檢討,但這不是檢討能過去的事。
林美琴這才慌了,在上麵坐著的領導開始誇林雨桐敢講敢說有原則的時候,她就打斷道:“這孩子她就是任性,她是不願意叫她二姐嫁給工人。之前我家二閨女跟邱主任的內侄訂婚了……人家那孩子的條件當然是很好了。但我就覺得我的閨女能不看客觀條件,一心……”
話沒說完,就覺得四丫的視線涼涼的。她說不下去了,林雨桐就道,“諸位請稍等一下。”
她說著就出去,叫大江去喊張小黑。
剛才她過來的時候才被劉三攔住,四爺拖劉三打聽了張小黑和其他幾個牽手成功的礦工,問題最大的反而事張小黑。
張小黑進來的時候嘿嘿的笑了笑,然後撓頭。
林雨桐就從兜裡掏出毛票,錢不多,有幾分的幾毛的幾塊的,攏共不到五塊錢,她把錢放在桌上,“張大哥,能幫我把錢數一下嗎?”
張小黑連連擺手,“我不會數……”
“那你的工資?”
“組長幫我管,我要啥管他要!”
林美琴驀然變了臉色,林雨桐卻看向她,“我之前就跟你談過這件事,不是私底下說的,是很嚴肅的去你的辦公室進行的工作談話,甚至叫你簽過字的。”她拿出林美琴簽過字的東西遞給樊主任,“這件事林主任跟您說過嗎?”
樊主任手都抖了,看向林美琴,“這些東西不是你的主意?”林美琴不知道這有什麼區彆。四丫告訴我了,我重視了,不是一回事嗎?
當然不是一回事了!一個能在事前就把方方麵麵考慮到的人,辦事一定很周全。我把你當個周全人,你卻給了我這麼一下。
林雨桐啥也沒說,帶著張小黑從裡麵出來了。
這才出來,就聽見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然後聽到一位領導暴怒的聲音:“荒唐!”
可不是荒唐嗎?
一個對親生女兒的婚事尚且如此草率的人,卻被委以這樣的重任,這何止事荒唐!
林雨桐沒再聽,帶著張小黑走遠,一邊說一邊聊。她就問張小黑,“小黑哥想找個什麼樣的嫂子?”
張小黑應該被人教過,就見他嘿嘿一笑便道:“我這樣的不敢找好的,找好的也留不住。那樣的媳婦我不知道咋管!”他說著就有點害怕的樣子,“我不知道那是你姐,不知道那是你姐的時候大家還給我說呢,說是‘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怕媳婦不聽話就得打。其實組長之前就跟我說了,彆叫我找那好姑娘,老打人家也不行。他說叫我找個帶孩子的寡婦最好,我這腦子不好,嫁給我也就不生娃了。我對人家娃好點,她就不跑。老來人家那孩子給我一口吃的,也比生個跟我一樣孩子省心……”他不好意思的笑著,“這回吹了我就再找,專找帶孩子的寡婦!要是不會生孩子的女人也行,我倆抱人家的孩子……也是渾渾全全的一家人。”
林雨桐愣住了,她問說,“也是你們組長告訴你的?”
“嗯呢!”張小黑撓頭一笑,“我聽我們組長的,我們組長對我好!”
一個幫你管著錢不出差錯,照顧你生活的方方麵麵,還為你的後半生操碎心的人,“是個好人!你個組長是你的貴人。聽的話沒錯的!回頭我也幫你問問,看有沒有合適你的。今天毀了你的婚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的!你二姐好好的人,肯定嫌棄我的!”他憨憨的笑,“跟她過,我也過不好。”
“對!換個人,你也能有不一樣的一輩子。”林雨桐伸出手來跟他握手,“結婚的時候你要不請我吃喜糖,我可就惱了。”
“那要給你送的,你在派出所上班,我說不定還有用到你的地方呢。我都跟你說過話了,算認得了,以後當然會想辦法多找機會跟你說話,怕你忘了我不肯幫我……”
“忘不了!怎麼著也是差點成了我二姐夫的人,咋能忘了呢。有需要幫忙的你就來,就說是我小黑哥!”
噯!
他歡喜的像個孩子,朝林雨桐擺擺手,朝不遠處一個蹲在路邊的臟兮兮的中年人跑去。過去還拉著那人朝林雨桐指了指,林雨桐隱隱的能聽見他說,“……組長,她是我剛認的妹子,以後有啥事要幫忙的,我能找她……你有事也告訴我,我找我這個妹子幫你……”
那人不好意思的朝林雨桐笑笑,林雨桐擺擺手,喊道:“組長叔,我小黑哥說的對,以後有事就來找我!”
那人點頭,拉著張小黑就走。
等人走了,林愛勤才拉著林愛儉從邊上閃身出來,林愛儉低著頭,眼睛是紅的。臉上一個清晰的巴掌印,想來是林愛勤打的。
“這回多懸呐!”林愛勤恨鐵不成鋼的推林愛儉,“在家裡那一張嘴跟刀子似得,能耐的不行!出了門你看你那慫樣子,那可是一輩子,你怎麼敢拿一輩子跟她賭氣?”
林愛儉蹲下就哭,“那我哪知道……哪知道她閉著眼睛隨便給我塞了一個人……”
林雨桐朝裡麵看了一眼,“她這次……下去就起不來了。最好的結果就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該乾啥乾啥。你們隻要沒怨我就行。”
“怨啥呀?”林愛勤搖搖頭,“我都怕見村裡人了,她是把人都給得罪乾淨了。我以後跟你二姐就住農場了,有事就上你哥那邊……有事你去農場找我們。至於她……跟我們沒關係。”
被林雨桐估對了,林美琴被打回了原型,在村裡乾她的活掙她的工分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