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遠秋。
幾十年了, 引渡過千萬魂魄的鬼官閻羅還記得這個名字, 她記得那個清瘦的女人永遠明亮的眼睛在瞬間黯淡,也記得她召請天道, 所說的話是從未有過的躊躇小心。
“上窮碧落下黃泉”,這話存於古老的凡人詩篇, 可有個女人, 為了這個名字, 她都做了, 碧落黃泉她都去過,他卻都不在。
也不知上天到底是在捉弄誰, 卻在這樣一個突兀的時間,讓自己這個局外人見到了蘇遠秋其人。
嗯……長得也不過是清秀嘛。
抬手抓抓臉, 遮掩掉自己片刻的驚愕,閻羅繼續問道:“蘇遠秋, 四十二年前無爭界所轄第七凡人界有蘇家滿門魂魄失落數十年,方得重新入簿,獨缺一人, 你可是那蘇遠秋?”
“魂魄失落數十年?”
男子眉頭微蹙, 正要發問, 鬼官又道:“他們是被邪修所擄, 好在……不僅有驚無險, 還多了些許功德,如今各自投胎去,福壽雙全, 姻緣美滿,都是上上的命格。”
聽到自己的祖父他們都有了好的歸處,蘇遠秋臉上的淺笑又真切了兩分,一個恍惚間,閻羅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會讓宋丸子念念不忘了。
流淌於彼岸花之間的泉,靜謐於冥河上的燈,長不大的雛鳥,見過了滄海桑田的老樹,它們都像這個男人,又都不如這個男人。
看著那本“生死簿”,蘇遠秋神情顯露了一點急切,他正想說什麼,身後卻有一道靈光閃過,讓他的神情變得呆滯起來。
“這小友耽擱了太久,就算有我陣法滋養,魂魄仍是日漸衰弱,還請鬼官大人趕緊給他找個好去處。”
“可他……”
玉歸舟端著陣盤,微微躬身,大袖的袖角幾乎要落在地上,他輕聲說:
“鬼官大人,實不相瞞,他身上有萬世輪回的大願力在,又曾經曆過魂魄殘損,還……還幾度因心神大亂而險些散魂,我來此地是為了救他,並非是為了讓他什麼都知道。”
什麼都知道有什麼好呢?
玉歸舟看向蘇遠秋,這小友陪伴他的時間,比斜月還要長,他本就是個心性寬和之人,如何能對他不生出幾分愛護之情?
正是因為愛護,才希望他能輪回順暢,忘了今生的種種執念。
為長輩者大多如此,不管是凡人還是修士,都希望那些跟在自己身後蹣跚的孩子能走在自己已經看見了儘頭的路上,固然少了些繁華風景,可也沒有風霜如刃。
他對蘇遠秋是如此,對宋斜月,不也是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才讓她乍然麵對世人無情地陰謀算計?
見玉歸舟神色肅然,閻羅也鄭重點了點頭。
玉歸舟所用的陣法乃是個幻陣,此時,在蘇遠秋的眼前,他正在詢問鬼官大人可有宋丸子的下落。
鬼官告訴他,宋丸子已經重入輪回,不僅成了個健全之人,還成了當世名廚,正逢天下太平,她扛著一口大黑鍋,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燒火做飯,引得無數老饕爭相追隨。
天下之大,在她的明眸裡,在她的大鍋裡,正如她曾想要的那樣。
“祖父常說‘讀萬卷書,走萬裡路’,可惜我哪怕看十萬書卷,也走不了多遠。”某個明月夜,他是如此自傷的,伴著清秋的隱隱菊香,伴著手上流淌的蟹油,坐在廚房外的葡萄架下。
“誰說身體不好就走不了多遠的?你看那個月亮,你看著它,再看看這些星星,和它們相伴久了,它們光輝潑灑之處便都是你觸手可及之地。”
戴著眼罩的廚子穿了一身黑衣服,斜斜地依靠在台階上,舉著一個蟹殼,裡麵裝滿了剝出來的蟹肉,還點了兩滴自釀的醋,透著薑氣。
那時的蘇遠秋輕笑,眼睛裡像是有星芒流過:“你隻是吃了個螃蟹,便醉了?”
隻有醉了,才能說出這神話似的胡話吧?
“醉了?”
廚子笑一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又好像到了天涯之外。
隨星走,隨月走,天下間她無處不在,卻又不在一處停留。
“你不懂,不過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處。”
她隔空點一點,一點淺淺的光輝劃過,那一點華彩讓蘇遠秋誤以為是真的有人能用手招來群星,可是下一瞬,一口暗紅色的血從廚子的嘴裡噴了出來。
“可要是我什麼都不懂,旁人什麼都不告訴我,看見你受傷受苦,看見你幾度生死艱難,我又怎麼才能幫了你?”
他想去擦拭掉宋丸子臉上的血漬,手一動,一切都消失了。
蘇遠秋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對跳躍的粉色絨球。
“剛剛我們是穿過了洄夢澗,你可是看見了生前之事?”
矮個子的鬼官回過頭來看看他,又轉了回去。
玉歸舟的大道理她都懂,可她跟那個幾度害得他們黃泉加班的陣修又不熟,為什麼要聽他的?
閻羅可沒忘了,自己一時沒看著,鬼差就把蘇長北和秦宛素投胎投反了,過了十五年才換過來,中間又顛倒了幾番波折出來,這事兒算起來是她虧欠了宋丸子,她得找補回來。
所以她就帶著被鎖住神魂的蘇遠秋走了一趟洄夢澗,借著洄夢澗之力,讓蘇遠秋的神魂突破了玉歸舟設下的陣法。
“過了洄夢澗,此地就是無爭界的黃泉之地了,你是第七凡人界的魂魄,在無爭界的輪回道便能下去了。”
蘇遠秋靜靜點頭。
兩旁的彼岸花開得燦爛,紅豔豔的一片,不見一絲的綠葉。
黃泉路上是沒有風的,年輕的男人看著仿佛盛開之後便凝固了的彼岸花,一叢,又一從地從他的眼前過去。
他抬起頭,黃泉的天空並沒有星與月,那些東西隻在他的心裡閃耀。
“鬼官大人,不知我來世會去往什麼人家?”他走在黃泉路上,隨意得像是在湖邊小徑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