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進漫天黃塵裡, 宋丸子四下打量著, 小聲嘀咕:“我來的到底是黃泉,還是黃沙地呀?”
上次還能看見些花花什麼的,這次真是……眼前隻有黃撲撲的一片。
嘴上說的輕鬆,宋丸子抬起左手, 單手在自己身上布下了幾個防護陣法, 右手則拿著那把叫“想來吃”的菜刀。
包括桑墨在內, 她身上帶了三個魂魄,桑墨和微予夢不入輪回, 自然不受黃泉轄製, 殘魂用了借命之法, 還能蒙蔽天機。
在宋丸子的庇護之下,他們安安穩穩地待在各自的地方。
宋丸子腳踩陣法,無數黃色的飛塵擦著陣法的邊緣過去。
“怪事, 當日走在這路上還覺得太清淨,現在倒是……嘈雜得讓人心煩。”
以人身強行入黃泉, 宋丸子也算是有了點經驗,手中以念力凝成的長鞭一甩,那些從兩旁彼岸花中漸漸生出的碎響就被她給抽沒了。
黃塵中有黑影襲來,也被她用一蓬白色的細弱火苗給化了去。
“前麵好像有人。”
黃泉中, 修士的神識被壓製到幾近於無,她用左眼透過塵灰看見了前方有模糊的人影。
“也許是幻影,你可要小心,你這是逆行於黃泉路上, 雖然你已經是跳出生死輪回的修士,數萬年來存於彼岸花中的生死怨念可未必放過你。”到了黃泉,殘魂比從前更膽小,給宋丸子傳音都細聲細氣的。
“知道。”
又一個黑影,在宋丸子的麵前被她抽散。
她麵前那白色的身影越發近了。
……
“不要回頭也不要出聲與那些聲音說話,鬼魂逆行於黃泉,猶如凡人行逆天之事,但凡有絲毫猶疑,道旁的彼岸花會將你的魂魄徹底絞爛。”
鬼官再次囑咐蘇遠秋。
頭頂一對粉色絨球的閻羅,到底還是閻羅,雖然個頭不過剛過蘇遠秋的腰上,昂揚戰意卻直衝黃泉之上。
黃塵飛揚,繞著她和蘇遠秋打轉,稍有不慎,就會將他們一同淹沒。
黃塵裡的黑影對閻羅來說總比冥河底的厲鬼好對付些,隻是決不能讓它們碰到蘇遠秋,手中的盾不停旋轉,發出無儘的金光,將那些黑影黃塵儘數擋住了。
被人保護著往前走,蘇遠秋並非第一次經曆,許多年前,他活著的時候,皇帝出動了上百大內高手,宋丸子用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一路護著他和祖母,後來祖母沒了,便隻剩了他。
蘇遠秋隻有一個問題,趁著鬼官有暇之時,小聲地問了出來:
“鬼官大人,丸子這些年,過得好麼?”
好不好?
閻羅咂咂嘴。
說實話,她活了幾千年,見過了無數死人,他們都曾經好過,也都曾經壞過,人之一生從來如此,起起落落,有奮發圖強,有失意頹唐,有歡悅憂愁,有大悲大喜。
她打飛一團黑影,才說:“人間所謂過得好,不過是所求有成,無憂憤縈於懷中,若如此說,她胸懷寬闊,本當是天下第一過得好的逍遙之人。隻不過找不到你的魂魄,還以為你魂飛魄散了,才多了些俗人之擾。”
此話,讓蘇遠秋沉默。
對,她本該是天下第一逍遙之人。
眼中有晴空萬丈,心中是星辰漫天。
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傳來了一陣輕快的笑聲:
“天下第一逍遙?哪裡是逍遙?山之巔,雲之遙?人不也要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茶?小少爺,你從小困在這裡,自然把天涯之遠當逍遙,我呢?隻把冬夜裡窩在這守著熱灶煮餃子吃當逍遙,你覺得你就比我好多少麼?”
丸子!
蘇遠秋差點就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回頭了。
狂風吹過彼岸花細瘦的花絲,無數聲音細細碎碎地從裡麵傳出,能讓人聽見心中最想聽見的聲音。
“小少爺,幸好此時還沒真冷下來,我還能找些紫藤、桂花、荷花之類的,湊著數量給你做流水花船……要是冬天,你是不是得找十條小狗,讓它們拖著肉鍋子在雪地上跑呀?”
宋丸子說話的時候總有種莫名的老氣,小少爺三個字每每出口,總帶玩味之意,透著一種讓人心癢的親昵,從十五歲聽到二十五歲,蘇遠秋覺得自己能聽一輩子。
隻是他的一輩子太短。
“小少爺,中秋月圓,你又來與這肥蟹一年一約了?”
“小少爺,你之前說的對品茶之友要有‘一生一會’之感,非此時,非此茶,非此杯,皆非此一會。吃蟹也是如此,世上可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蟹,你對它,也是一生一會啊。”
一生一會。
黃塵之中的聲音,讓蘇遠秋想起無數舊事,他和宋丸子在相府時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極短,一年一次的蟹,一年一次的約,才真正屬於他們兩個人,那之外,不過是個不羈的廚娘,和一個被嬌寵長大的相府小少爺。
“小少爺,我將老夫人葬了。”
“小少爺,你先好好睡一覺,讓外麵那些野狗給咱們守夜,待天將亮,我再帶你出去。”蘇遠秋還記得,在說這話的時候,宋丸子咬著白布的一頭,狠狠地綁住了手臂的傷口,她說得極輕易,仿佛自己並非是到了強弩之末。
可他們,還是已經都到了將分彆儘頭。
那時,蘇遠秋已經自知自己熬不下去了,屬於蘇家的仙丹也許能救命,也許不能,可看著宋丸子清瘦的側臉,蘇遠秋心中的執念就越發明晰起來。
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
“蘇遠秋……”突然之間,他耳邊宋丸子的聲音淡了下去,另一個聲音出現了,是蘇遠秋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
“我,是蘇清明,也是你。”
蘇遠秋的腳步一頓。
“人之欲念,從來由小變大,最初,你不過想宋丸子活下去,現在,你想見宋丸子一麵,當你見到了宋丸子還會願意去投胎麼?青丘蘇氏永世的誓言,你還肯遵守麼?”
蘇遠秋無聲無息。
“蘇遠秋,若你不肯入輪回,便是違背了當年的誓言,輪回為凡人的蘇氏一族會重新變成長毛的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你怎能自私若此?!”
蘇遠秋的“身上”穿了一件白袍子,雙手並在一起,仍然一言不發。
他前麵,閻羅頭上絨球一晃,道:“從前護送魂魄逆行黃泉,從未如此辛苦過,你這人看來也是有些來曆。”
蘇遠秋麵前的黃塵飛揚變幻,在塵土中,他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他跪在地上,低下了從來驕傲的腦袋。
“蘇遠秋的一生困於高牆,宋丸子便是慘淡人世最美的一抹光彩,蘇清明的一生逍遙於天涯,什麼風景不曾見過?他自己便是天下間最美的風景。他心中最大的牽掛,就是他的族人。蘇遠秋,你忍見這樣一個人的犧牲與痛苦付諸東流?你願意讓無數人為你的一點執念煙消雲散?”
蘇遠秋的眼前所見,是蘇清明的身邊蹲著渾身長滿白毛的怪物,蘇清明伸出一隻手懸在那皮毛上,抖到難以自已,突然,那個“怪物”哀嚎一聲,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竟然是自戕了。
人間有三輪月亮,一輪在天上自顧陰晴圓缺,兩輪在地上,在蘇清明的眼眶裡,紅色的血淚浸著“明月”。
他看著蘇遠秋。
還有一個人,也看著蘇遠秋。
數丈之外,宋丸子停下腳步,空著的一隻手緩緩抬起來,捂住了右眼。
殘魂有些不明所以,還在那叨叨:“丸子,怎麼了?”
宋丸子又晃了一下腦袋。
她的左眼能堪破幻境、區分靈煞,卻隻看見了一個魂魄的背影。
她的頭腦應是清明,白鳳涅火與周身陣法都運轉如常。
可若一切都是真的,她又怎麼會看見那個人呢?
轉瞬之間,宋丸子的身上白色火焰熊熊燃燒起來,竟然讓她無需多做防護,徑直衝到了那個鬼魂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