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慢一點慢一點, 這可是靈石軸機的上組!”
在一片叮當叮當的敲打聲中, 小小又焦急的聲音在男人的耳邊響起。
“放心。”說完, 男人雙臂使力, 戴著手套的兩隻手緩緩操縱著自己麵前的兩個拉杆。
數丈之外,一個被掛在吊杆上怪模怪樣的東西先是略略側偏了一下,然後靠近了他們大概幾寸。
“行了麼行了麼, 對準之後記得停一下呀!”
男人不再說話了,任由耳邊的聲音聒噪,手中抓住另一個拉杆,他深吸一口氣,才將之一拉到底。
“要測試靈光校準!不要直接拉到底呀!”
叫“靈石軸機”的怪東西徐徐下落, 當它半截過了一片光網,上麵的白色原點因為光的照射而發出紅光的時候,男人咧開了嘴, 笑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靈石軸機上組成功與安放在地上的靈石軸機下組嚴絲合縫地對在了一起。
男人雙手握拳, 手上兩個金屬手套對磕了一下,手套下緣的藍色光環黯淡下去, 他順利地把兩隻手從手套裡摘了出來。
可那個聲音卻還沒放過他。
“嶽參械工!按照流程我們應該校準定位光標之後再進行第二步下落調整……”
男人深吸一口氣,從自己的肩頭把岔腿坐在那的小家夥捧在了手心裡。
“咕嘰技師,這是我組裝的第十五台靈石軸機, 第六十台超過萬斤的大靈機,比起你們新做的那個什麼光標校準,我更信我自己的眼睛。”
坐在他手裡的小小人兒站了起來, 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按照規定,操作流程是每一個械工和靈師都必須遵守的,你身為工作了六十年的老械工應該以身作則……”
咕嘰咕嘰咕嘰……如此囉嗦的小人兒這個名字起的還真貼切啊……
嶽參捧著小人兒往外走,偶爾一抬手,為她擋住了偶爾的一點風沙。
隨著他們越走越遠,他們剛剛所處的龐然大物漸漸顯露了全貌,半圓的巨大綠色罩子是透明的,數台巨大的機械默默矗立在其中,偶爾一道靈光從中閃過,正是數百年來焦俁小人與人族聯手設計出來的“靈石機械”。
走出百丈,離開了白玉打造的高牆,嶽參把咕嘰送上了等在外麵的木鳥,自己也坐在了藏青色更大一點的“木鳥”上,木鳥的屁股上有“點星”二字,摁下木鳥眼睛裡的靈石,這隻木鳥便騰空而起,繞過數個大大小小的綠色光罩,一路往西,在那裡,整齊的房屋規整,長長的街道綿延向遠方,來來往往的有凡人還有修士。
嶽參自己就是個修士,因為隻是一品三靈根,也並非出身名門,連想找個小宗門收留都做不到,隻能修煉玄泱界隨處都有的大路功法,二百多年前他的修為便在練氣七層止步不前,那時,他壽元也將耗儘。
低階修士苦,低階散修是苦上加苦,玄泱界物產豐茂遠勝他處,原本,練氣修士可以用築基丹強行築基,還能多幾百年壽命,可天道加諸於一眾修士頭頂的心魔劫難提前到了築基之時,心魔之下百不存一就是讓他們修行無路,不修行,也無路。
為了能夠渡劫成功,嶽參和無數修士一樣加入了以“舍己敬天”來規避心魔劫的敬天教。
全心全意敬奉天道,學習敬天食修之法……可什麼是全心全意,天又如何知道你在敬它?比奴仆還要卑微地活著,卻不過是想活著而已,想要繼續修煉,想要得道長生,吞吐靈氣、錘煉心境都還不夠,還要學會如何對天道跪得更好看。
嶽參那幾年過得不痛快極了,要是為了活著就得跪著,求到的長生跟一條狗有什麼區彆?還不如當個痛痛快快的凡人,可是敬天教內部等級森嚴,叛教者死,屍骨累累,擋住了他全部的退路。
他隻能努力修煉,努力討好教中的管事,蓄積靈氣,到時候祈求天道三天三夜,讓敬天教裡的食修用自己的心頭血做祭品,供奉天道,才能突破築基修為。
渾渾噩噩了幾年,嶽參的修為都沒什麼長進,一日,天道突然異動,後來,幾乎被玄泱界敬奉為神的長柒死在了無爭界,玄泱界流傳的說法是被邪道食修宋丸子聯手魔尊江萬樓偷襲而死。
底層修士嶽參不知道這些,他隻知道敬天教突然亂了,各派食修也都亂了,趁亂他離開了敬天教。
莫名其妙地,跟著一個同樣從敬天教逃離的築基修士,他到了西洲,這時他才知道,那個築基修士突破在即,為了保命,竟然願意自封丹田,在明月宗裡當一個雜役。
嶽參也留了下來,他無處可去,所想的不過是苟且保命。
可西洲,給他的不是苟且。
是新生。
木鳥從空中盤旋落下,這種從前隻有築基修士甚至金丹修士才能用靈氣駕馭的飛行法器,在如今的西洲是個連凡人都能輕易操縱的便宜東西,焦俁小人和煉器師們用複雜的靈石回路和特殊的機械製造法造出了不需要人注入靈力也能工作的各種東西,為了跟傳統煉器師的製作品分開,這些東西被稱為“靈械”,操縱它們的被稱為“械工”,設計它們的,則被稱為“技師”。
械工與技師各自另有定品,從一到九排列,就像嶽參這種能夠操縱靈石軸機對接的六級械工,一個月能拿到五塊中品靈石和價值十塊中品靈石的各種物資,二百年前,這是他夢裡都不能想的日子。
技師的待遇比械工更好些,咕嘰隻有三品,一個月也能拿到三塊中品靈石和價值十塊中品靈石的各種物資。
距離嶽參不遠處,陣法玄光閃過,掛在其上的靈石牌子,某個館子今晚的菜牌走馬燈似的走過,還配著活色生香的圖,來來往往的人們偶爾駐足,都覺得食指大動。
他路過那裡,抬頭看了一眼,心裡已經在思考今晚想吃什麼……就在他要點下新出的酒蒸赤尾雞的時候,無數細碎的光點從道路的兩旁亮起,照亮了城中各處,在陣法與靈石回路的共同作用下,被用完的靈石粉末變成了此刻的光源。
砂石打造成的石樓櫛次鱗比,凡人和修士們混居在一處,來來往往的鄰居互相打招呼,他們有的是械工,有的是技師,沒有人誠惶誠恐再稱仙師,有靈根成仙,無靈根是人,無數歲月以來的“仙凡天定”論,被悄然打破了。
點好的菜,嶽參最後是裝進了儲物袋帶走的,因為他剛組裝起來的靈石軸機得提前運走,他又得匆忙趕回工場做最後的各處校準。
組裝好的靈石軸機要被巨大的車子帶走,拉去建立在靈石礦上,隻要啟動,就能源源不斷地發掘靈石,是六十年前技工們傾全體之力設計出的,嶽參喜歡它,因為它能用來開鑿更多的靈石,不眠不休。
他還喜歡靈眼飛鳥、喜歡喜歡所有這些靈械,不隻是他,明月宗所轄之地,無論凡人還是投奔來的低階修士,他們都喜歡靈械。
凡人喜歡的是沒有靈根卻能讓自己擁有堪比修士的力量。
低階修士喜歡的是雖然依然進階無往但是好歹有條出路的人生。
而且,在西洲過日子真的是太舒服了,隻要勤懇努力,他一個練氣境界的修士也能給自己賺來延壽丹,跟金丹修士一樣騰雲駕霧,這日子,跟他剛入仙道時候想的神仙日子並無不同,隻不過……沒有人跪著喊他仙師罷了。
算了,他也不想跪著求天道,不是麼?
看著兩個凡人和兩個低階修士在一個戴著紗罩的女人帶領下駕駛著裝了靈石軸機的靈甲飛船緩緩離開,嶽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餓了。
“嶽械工,我回去想了一下,那個靈光校準我們可以再……”
“酒蒸雞吃嗎?”男人撕出一塊雞腿肉問道。
咕嘰技師瞪大了眼睛。
嶽參又問了一遍:“吃不吃?”
“……吃。”聲音弱弱的。
“喏。”
“老子都下班了,彆跟老子提校準。”
“恩。”
收回靈識,站在靈甲飛船上的明鬼目光掃過遠處流光溢彩的城池,她從來沒什麼表情,隔著臉上的紗罩,彆人也看不見她的眼中有那一點細微的波動。
聯手操作靈甲飛船的四人一邊戴著黑色的靈石手套,用遠勝鍛骨境體修的力量調整著飛船的船舵,一邊輕聲閒談:
“上次去中洲,我一個同鄉問我西洲還要不要人,我說想來自可來,還想把他帶回來,結果他又猶豫了,前幾日又寫信給我說要來投奔我,都上路了。我估計等他拖家帶口到了,我都往北洲荒山來往三回了。”
“那是你老家離西洲遠,你那同鄉知道的消息少,不然他上次傻了才不跟你來。”
聽見兩個凡人這麼說,旁邊的練氣修士笑著說:“我現在還真是極少聽說有凡人得了來西洲的機會卻不來,怕不是那些從西洲逃去中洲的世家廢物們又說了什麼蠱惑之言吧?”
二十年前,一群東洲低階修士們說各種借天道祭祀的什麼“敬天教”、“拜天宗”、“正道門”都是食修借天道欺世盜名,他們集結起來殺入了那些宗門裡,綠樹繁花、彩蝶飛舞的東洲成了血腥氣揮之不去的戰場……
要不是唐越帶著八百鐵甲人趕到,救走了被抓的修士,被掛在東洲幾個大城門口的屍體絕不會隻有區區三百。
說話的這個修士,便是當年被救出來中的一個,這些年西洲勢力擴張,那些原本盤踞在西洲的世家早就動了心思,趁著西洲明月宗插手叛逆之事,他們祭起討逆大旗,要剿滅明月宗,卻在鐵甲和靈火炮的威力下九戰九敗,最後是他們自己被迫離開了西洲。
有這般淵源在其中,也難怪練氣修士一口一個“世家廢物”了。
另一個修士發出了一聲冷笑:“蚍蜉撼樹。”
與雷澤侉人、焦俁小人、雲淵魔界、無爭界、滄瀾界聯手的明月宗和點星閣經過二百多年的經營早就根深葉茂,蚍蜉是誰,不言而喻。
蚍蜉撼樹麼?
明鬼再次遙看向西南方向,那裡除了有一座新的城,還有自己和宋丸子等人一起鏖戰過的砂人戰場,還有……天雷接著,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有說有笑的四個人幾乎同時安靜了下來,他們還戴著手套,跪靠在舵盤前。
失去了方向控製的靈甲飛船緩緩降落,上麵安放的巨大靈石軸機被明鬼以靈力牽引,跟著她緩緩往來路飛去。
她的速度極快,更快的是在整座城上驟然出現的防護網罩。
“明鬼,你要做什麼?”
這是萬家星星的聲音。
與此同時,十幾架堪比金丹的鐵甲巨人飛出屏障,拱衛著整座新城。
明鬼看也沒看他們,從前西洲偶人橫行玄泱,她便是天下第一偶人,打不過宋歸雪、江萬樓,對付這些鐵甲還是容易的。
徑直橫穿新城的上空,帶著靈石軸機,明鬼繼續往西南而去。
二百多年前,有個女人在那裡祭天,偶人裡被強行抽出的生魂得到了解脫,“始作俑者”偶師印軒的魂魄被困在那裡,受了數百年的雷劫懲罰。
沒人想到,也就在那一天,其中的一個生魂與天道做了交易,她為天道做事,換來印軒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