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錯誤,她不是第一次犯了。
這就是人間,沒有什麼能篤定一切,人不能,神也不能,事到臨頭,隻能迎麵而上。
垂著眼睛,宋丸子看著自己的大黑鍋說:
“人心有執,總能化不可能為可能,人命有儘,卻是千秋萬代不儘……上善道君,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為何?”
將手裡的粥米倒進鍋裡,站在無爭界的道旁,宋丸子的身後人們來來往往,正是雲淵陷落之初,有修士衝去東海投身苦戰,有凡人撤離臨照留下根苗。
上善身處玄泱的一處曠野中,一群小孩子正圍著他,等著從他手裡拿到甜甜的點心。
“天地無心,亦無慈悲。”
這是上善的回答。
“不。”宋丸子搖頭,鍋裡的清粥已經煮沸起來,“天地之大慈悲,在於人生兒有欲,諸欲加身,方有此世間繁華。”
“**?”
上善直覺要搖頭,卻頓住了。
“人為**所驅才會在千萬年來,求溫飽、得詩書、起城池,問長生……萬般惡從欲起,萬般善,不也是從欲而生嗎?”
“你也知道欲中生惡,又如何說它是天地慈悲?”
宋丸子的木舀攪動著鍋裡的清粥,聲音輕輕:“還請道君告訴我,世間又有什麼是純善的呢?”
上善愣住了。
他身前,孩子們還在看著他。
“既然沒有純善,那慈悲也無需純善。既然慈悲無需是純善的,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說是慈悲?上善道君你從未後悔過為了學藝而走進當年的山洞,可對?”
對麵沒有回答她。
“你曾覺天地間惡意滿滿,才有融道之心,桑墨算計你,讓你心生惡念,被天道操縱毀了沃野,你把惡念舍在了烹天鼎,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儘頭卻還是後悔了,便又將善念也留在了《上膳書》裡,隻剩一點本我,又被天道意誌裹挾,青丘蘇氏之亂,宋玉晚之死,都發生在你融天之後,上善道君,這些年你原諒過自己嗎?不能……所以被天道同化,隨它桎梏蒼生,隨它意圖成神,你才會覺得好受些吧?”
清粥好了,宋丸子站在原地,一切都沒有變化。
這世間的諸般道理,有時候做個菜就能想明白,在明鬼身上她錯了,在上善身上,她不會錯,她做的是飯,悟的是人,填的是胃,體味的是無數個吃飯的人組成的世間。
她道,世間道。
宋丸子背後的無爭界慢慢震動起來,漸漸地,整個幻夢之境都震動了起來。
“我想了很多年,狗不吃,貓不食,見形,統色,禦香,調五味……之後該是,參人間、天地炊煙,這方是我的道,我的活人法。”
參人間
天地炊煙
《上膳書》飛快地翻動起來,宋丸子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現,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蓋在了上麵。
一個又一個的“參人間”。
到了最後一頁是“悟道清粥,天地炊煙”。
她徹底悟道了。
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慘淡,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至此,終於徹底煙消雲散。
不過,就算他還有心,他也做不了什麼了。
上善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宋丸子:“那不過是你所想,與我有何關係?”
“不,我說的正是你所想,因為我看過《上膳書》,又聽你說‘天地無心,亦無慈悲’,便知道你在後悔,上善道君,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早就入了歧途,再不是天地規則的捍衛者,你何苦再與它一同沉淪?”
幻夢之境外,滾滾黑雲聚集,人們聽不見裡麵的人到底在說什麼,看見天雷,他們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襲宋丸子,個個也蓄勢待發。
“我……”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變,“我本就是天道,誰又能說我是錯?”
他話音未落,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斂,整個幻夢之境被她收了起來,一時間,萬千天雷劈向她的頭頂。
星輝如海,將宋丸子團團護住。
在雷光中,宋玉晚衝向了上善。
“天道!”
劫雲之上,北鬥閃耀如初陽,一支箭自北而來,直射向天道所在,是宋玉晚數千年積攢的憤怒和怨恨。
宋丸子腳下星光閃爍,猛地一拍自己懷裡的陣盤,宋玉晚的殘魂不可脫離陣盤,這一拍,讓他猛地回到了裡麵。
“宋丸子,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怕你們這又虎虎的要去同歸於儘啊。
宋玉晚退回了陣盤裡,天上的巨箭卻隻閃了一下,並未消散。
在宋丸子細瘦的後背雙脊之間,北鬥七星已然亮起。
她有南鬥做命之本,也能用北鬥為招。
“轟!”
雷鳴聲亦未遮掩箭矢轟地之聲,煙塵重重散去,頂著上善模樣的天道飄在空中。
“人想殺天?何其可笑?”
要是上善,宋丸子與他還有那麼點香火情,換成了天道,宋丸子的眼神一凝,心裡隻有一個字——乾!
星陣護著她不被劫雷所傷,宋丸子腳下一踩,已經直撲向了空中,與此同時,她眼中星芒熠熠,周身奇穴也亮了起來,竟然仿佛生生引來漫天星鬥大臨人間。
無數殺招,天道一一躲過,身後又有火鏈襲來,是一個黑袍白衣的赤發女子。
“放肆!”
隨著一聲低斥,天越發陰沉了。
“散開!”宋丸子手中的陣法猛地推出,剛好攔住了劈向木九薰的天雷。
“天道,你不是要殺我麼?來呀!”
天雷滾地而來,天道的臉上冷到了極點。
上善說得對,當初在黃泉它都沒能殺了宋丸子,現在的它更做不到,可宋丸子想要殺它,也是癡心妄想。
就算加上這些人,也做不到。
天人混戰之地往外蔓延,所經之處皆是廢墟。
王海生和唐越接到消息匆匆從魔界中趕回,想要幫忙,被長生久的長老們直接提腳扔了出去。
“護住新城!不要妄動!”
是,新城!
新城地下,一架綠色的怪樣機械緩緩升起,唐休坐在上麵,雙手拉下,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天道所在之處。
“不行。”
萬家點點攔住了他。
“新城不能攻擊天道,不能讓天道有殺人的借口。”
唐休急了:“那我們就看宋前輩……”
“若是我師父真的殞身於此,我就將整個玄泱都變成新城,這是我師父交代的。”萬家點點轉頭看著唐休,眼中似乎有淚,卻被更多的東西給強壓了下去。
“也不是什麼都不能做。”
兩個小人兒跳上炮台,在他們身後,一堆小人兒舉著東西呼啦啦跑了過來。
“帶尾巴的留影石可以即時讓我們看見!”
“好多木鳥,帶著留影石!讓所有人都看見!”
……
窸窸窣窣的木鳥在旁邊環繞,仿佛無窮無儘似的,鏖戰中的人們卻顧不上了。
無數亂光中,宋丸子擦去手臂上流出的血,手上招來大黑鍋,就在她再次要殺過去的時候,她懷裡突然有什麼飛了出去。
是《上膳書》。
泛黃的書頁無風自動,落雷想要劈它,卻終究擦書皮而過。
“合道,烹天?”
人聲從書中傳出,宋丸子看過去,看見在書頁上,一個男人正站在那。
“要是我用祭天之法與天道相合,天道就會多一點慈悲善念,對人世蒼生多一點眷顧。”
是上善,是決定合道的上善。
“那我怎麼祭天呢?血、肉、靈力、道統……善、惡、本我……還有什麼?”
“用天道不能拒絕的將它引來……”
用天道不能拒絕的,將它引來……然後,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宋丸子的眼睛亮了,一拍儲物袋,她的手中已經抓著一碗麵了。
“喂,來吃吧!”
天道本離著宋丸子數十丈遠,一聲招呼之後,它已經到了宋丸子的麵前,扛著天道威壓之力對宋丸子來說早不算什麼了,她遞出的不是那碗麵,而是手中念力凝成的刀。
**,真的是好東西。
有這水霧所凝之體,天道避無可避,竟然真的捱了一下。
可就在他中招的同時,他還是抽取了宋丸子手中食物裡的味道,那味道被它受用之後,它也完全看不出受了傷。
這一招不行,或者說,用的法子不對。
宋丸子後退兩步避開雷擊,手裡的大黑鍋猛地翻轉。
現成吃的是給他送菜,那要是彆的呢?
手指擦在鍋沿兒上,大黑鍋中的白鳳涅火“騰”地燒了起來。
“我該怎麼烹天呢?以靈火為灶、念力為鏟、星辰陣法做油、五行法術當鹽……還缺什麼?”
飄在半空的《上膳書》之上,上善在烹天鼎前久久矗立。
“彆光站著,繼續教學呀!”宋丸子在心裡碎碎念著,任由手臂上的血流進鍋裡。
虛影中,上善終於動了,他伸出一隻手,掏向自己的胸膛。
宋丸子:“……這就沒必要了吧?!”
虛影突然消失,《上膳書》啪地合上,落在地上裝死。
幾乎是明著說:“那辦法你自己想。”
嗯,那這道“烹天”裡還缺什麼呢?
還缺……能將天道真正做熟之物。
“凡人界眾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將近,便生太平天道。”無爭界天道之言,在宋丸子的腦海中響起。
求太平。
求太平……
新城中,所有人仰起頭,看向天空,木鳥們銜著的留影石忠實帶回了戰場上發生的一切。
“那就是天道啊……”一個凡人訥訥道。
“天道在跟人打架嗎?那、那人是宋師呀?”有去過無爭界的修士認出了宋丸子。
“長生久樊首座,之前還來幫我們建城了!”
“那個水影子真的是天道嗎?”
王海生站在人群中,大聲說:
“各位,今日那些修士與天道一戰,隻是想要個說法,為什麼,為什麼玄泱界的修士就要經曆心魔劫難,為什麼心魔劫難已經到了無人能過的地步?為什麼我們要向那些口口聲聲說要祭天的食修跪下?為什麼我們修行已經傾其所有,卻隻能奴顏婢膝來獲長生?天生我靈根,地賜我靈骨,就是讓我們跪下的嗎?!”
隨著他的話語,那些討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後,竟至整座城寂然無聲。
“這、這是逆天之念。”
人群裡,有人小聲說,幾乎立刻,有人反駁道:“靈石軸機研創之時失敗三千六百次,焦俁九位大匠折戟,幾千年積累耗儘,最後還是破舊立新才成,怎麼,舊法可破,舊人可退,唯有天,竟然一問都不行麼?”
新城之中又安靜了下來。
“外麵那些修士,他們隻想知道,人作孽,天罰之,天作孽,誰奪之!?”
人作孽,天罰之,天作孽,誰奪之。
這話,這話……在與誰的心音同響?
此時,距離上善現身西洲,已經過去了一日夜,玄泱各地該知道消息的也都知道了,各個拜天宗教的食修們更是直接得了天道的“諭旨”,紛紛帶著手下勢力趕往西洲“護天討逆”。
北洲,幾大宗門與城主勢力的兵馬剛一彙聚,荒山地窟裡,界門大開,無數侉人從中走出,堵在了西洲與北之間的天塹上。
“此路,不通。”
一柄雪中梟橫立道中。
中洲,百餘宗門出動,攔下他們的是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男人。
“我徒弟在西洲正忙,勞煩各位且等等。”
漫天星海裡,玉歸舟震了一下袍袖。
在他身後,站著來助陣的東洲六奇,不遠處,還有剛剛從彆界跨過了界門的鬱長青正在趕來。
南洲招搖山,“啪嘰”一聲,呦落在了地上。
往各界送信真的好累,他餓了,更想丸子了。
“嗯?芝仙的兒子?”巨大的鳥頭湊過來,斑斕的羽毛在光下美不勝收。
魔界,江萬樓抓住了什麼東西,在手上纏來繞去:“你生,是魔界的天道,死是魔界的死天道,不準走。”
腳下還在往玄泱界入口處飛奔。
“王小弟還是有本事的,我想要的好東西這就又有了。”
白色的念力從新城中悠悠飄出,宋丸子在亂鬥之中伺機以自己的念力為網,將那些念力一把撈了過來,然後直接扔進了鍋裡。
“祭天用人心,烹天也用人心,嘿嘿嘿……”
宋丸子早就打得渾身狼狽,手往臉上一抹,都帶著血汙,也不知道是誰的。
“走了,兄弟!”
一拍大黑鍋淩空而起,宋丸子手中念力如水,注入鍋中,周身五行之力運轉不休,五行之力也混入了鍋裡。
熱鍋之中,又有星輝流溢。
好像已經夠了……
看一眼天道,宋丸子的手指在大黑鍋裡輕敲了一下。
“喂,飯好了,來吃吧。”
萬籟俱寂。
天道降臨。
……
“後來呢?後來呢?”
女孩兒睜著藍色的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破書,嘴都撅了起來。
破書懶懶地癱在桌子上,隻一張紙上出現了幾個字:
“天道被煮了,天道想跑,上善不讓它跑。”
“那上善道君也被宋姨姨煮了嗎?”
“算是吧。”
“怎麼叫算是呢?你這本書真不會講故事。”
女孩兒生氣了,抓著書搖來晃去,幾乎要把書給搖散了。
宋丸子又去了黃泉,這個小魔星就留給了它這本老書,真是太欺負人了。
“上善死了麼?”
“宋姨姨煮的天道好吃嗎?”
破書奮力從小女孩兒的手裡掙脫,那張紙上又出現了幾個字:
“上善說,他後悔了,玄泱界天道被毀了大半,再無生心魔之能,以後也會被太平天道取代,他也一同沉睡了。”
天道崩解時產生的力量,遠非修士們所能理解的,知道很多菜譜和很多故事的破書知道,那時候,上善觸碰到了“過去”。
在那個“過去”他做了一件事,把一顆綠色的療傷聖藥,放在了凡人界一個姓蘇人家的祠堂裡。
因成了果,果成了因。
大概隻有蟹粉獅子頭的和那黃泉中難喝的孟婆湯才是永恒不變的。
黃泉,宋丸子低著頭正在團著獅子頭,半肥半瘦的肉在她手裡凝成了個粉色的大丸子,結實又好看。
一旁的蟹粉顏色金黃,看著就讓人想拌上米飯大吃三碗。
“店家,請問這裡除了蟹粉獅子頭外,有酒麼?”
“沒有。”宋丸子轉身把獅子頭下在鍋裡,“隻有醋。”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宋丸子:我的下一段旅程,不用眾位作陪了(舉起大黑鍋揮一揮
其實還有個微予夢的小番外,但是我不打算收錢了,有空會寫了發這個有話說,或者作者weibo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和等待,《上膳書》是我一次從未有過的嘗試,在我過去半年最艱難的時候,我無比慶幸自己寫了一個叫宋丸子的人物,她給了我力量去麵對人生的反複無常,畢竟,還有誰能比她更慘呢?
我的好朋友兼同行不止一次跟我說,《上膳書》是一本應該寫五六百萬字的作品,可是如果沒有密集的情節點做支撐,我很難將這本充滿了自我駁斥和反思的書寫下來,所以說,有利有弊吧。
新書《枕邊有你》明天就開,為了解壓,我得讓出軌的渣男變成要被拋棄的家庭主婦,生孩子、鬥婆婆給我看。
再次感謝大家包容我的任性和懶惰,從現在開始24小時內留言會有紅包相送。
再次鞠躬感謝。
這是一段很辛苦但是快樂的經曆,希望各位都會有宋丸子那樣的勇氣,彆讓自己悶著苦著,也彆讓自己沉淪在某種壓抑的情緒裡。
第三次鞠躬感謝。
大家有緣再見?(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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