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牢籠之中, 暗無天日的陰沉混雜著蒸騰的死氣, 幾乎將正中的玉床包裹成一個繭子,連帶著旁邊的陳隱也被霧氣纏繞。
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久到周清漪心中的焦慮愈發沉重。
她已經開始慌了,有些懷疑自己這麼信任陳隱到底是對是錯, 畢竟她隻是在兄長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
但陳隱真的有兄長說的那麼神奇, 能次次力挽狂瀾麼?
越是這般想,周清漪心裡就越沒底。
周啟功在她的心裡, 是座很難掀翻的大山,她實在擔心陳隱。
就在她咬緊牙關, 準備衝進去殊死一搏時,黑霧繚繞的地下牢籠中終於打破寂靜, 有什麼東西從正中在往外走。
周啟功也一直很警惕,距離他實現家族宏圖大業就差最後一步,眼看著就要成功了,他不允許出現一定點差錯!
但他不像周清漪那麼緊張,因為在他眼中,在家族陵地孕育了幾千年的老祖宗, 不是周敦恒一個小輩不願意就能改變結局的。
當那道削瘦的剪影慢慢顯出身形, 自持身份的周家主也難掩激動,他漲紅的眼底布滿瘋狂。
“來吧老祖宗,快出來吧!這世道太荒唐了, 該因為蓬萊島而震顫了!”
堪稱癲狂的嘶吼在空寂的地牢中久久回蕩, 令人毛骨悚然。
籠外的周清漪死死盯著黑霧,看到那道消瘦的熟悉的臉孔慢慢清晰,心一下跌到了底穀。
她手掌死死攥緊鋼筋,指尖手背都因為大力而泛出清白。
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麵色灰敗的少女失魂落魄, 她苦笑一聲,仰起頭顱不讓泛紅的眼眶落下淚來。
他們兄妹二人掙紮了數年、她的不甘和不願,終究還是敗了。
但與此同時,她又有種解脫了的感覺。
若是死後神魂轉世,她寧願投生到一個凡塵家庭,也不願再在這腐爛似的周家待上一秒鐘。
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周清漪就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和兄長的體質問題,更主要的是她和周啟功是一類人。
性格陰鬱、又貪婪自私。
兄長是溫柔的,和母親一樣;
而她骨子裡深深鐫刻的,就是和周啟功一樣的基因。
她會在父親的謾罵和憤恨中迷茫,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家族的罪人,但兄長告訴她:不是的。
“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人生的權利,你就是你,不是我的、父親的附屬品。不想為彆人而死有錯麼?為家族犧牲是我們的命運麼?”
少年時期的周敦恒坐在老宅的階上,那雙通透的眼眸沿著大周山的山脊,視線穿過一片靈霧籠罩的人間仙境,看向的是島嶼的另一頭——自由的地方。
他便頭看向身邊的胞妹時,稚嫩的臉上神情溫和堅毅,“不是的,你沒有錯,錯的是父親。如果我的前途是用你的鮮血和生命鑄染而成,那這肮臟的通天大道不要也罷!”
腦海中,那時候的畫麵還曆曆在目。
周清漪不敢去看身後,她怕自己看到那個充滿生氣的兄長,便成一個失去神智被奪舍占據的怪物。
但就在這個瞬間,她聽到了一道清朗的聲音穿透暮靄,一如當年坐在山頂時沉穩和堅毅。
“父親,讓你失望了。你期待的人沒能出來……”
周清漪苦澀的笑容猛然轉為狂喜,扭頭看向身後。
而麵上滿是癲狂笑意的周啟功更是笑容僵住,像隻被扼住喉嚨的鴨子,‘呼哧呼哧’出著氣一句話都說不出。
周敦恒的身形踏霧而來,瘦到有些凹陷的麵上帶著一抹無奈笑容,一雙眼眸卻清明通透,分明沒受任何影響!
“哥!”
周清漪喜極而泣,忍不住喚出了聲。
怎麼回事?
為什麼周敦恒的神魂還存在?!
短暫的愣神中,周啟功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但他最後的結論是: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老祖宗的神魂竟被周敦恒的反噬了!
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雖然周敦恒的身體很弱,但他畢竟是陰陽伴生的特殊體質,說不定就有什麼不可抗力在阻止老祖宗融合奪舍。
雖然事情超出了周啟功的預料,但他反而更興奮了。
畢竟相比一個沒有神智隻知道殺戮的怪物,還是自己的親子更容易控製。
再怎麼說,自己都是他父親,不是麼?
周啟功算盤打得巧妙,心道就算周敦恒對他心有怨氣,但也不能不管周清漪吧;
要知道周清漪的體內還有他布下的蠱蟲,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間。
他不是最疼這個妹妹、甚至為了周清漪逃到中三千,怎麼可能對她置之不顧。
不過幾息的功夫,周啟功心裡便千回百轉,想清了利害關係。
他陡然笑了,驚喜道:“敦恒,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當父親的難道看不得孩子好麼?”
將他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的周敦恒也不由感慨,怎麼會有人這麼不要臉!
周啟功又道:“父親不會害你的,你瞧現在你得到了家族的傳承,修為大增,難道還有什麼不滿足麼?這一切都是我給你謀劃的大好前程,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為父的苦心……”
他說得大義凜然,變臉速度不可謂不快。
但就在他聲音越來越激昂,甚至馬上就要被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動到落淚時,又是一道人影在黑霧中漸漸顯現。
頓時,聲音戛然而止。
陳隱捂著口鼻,對周遭的腐敗氣味很是嫌惡。
她一揚手,頓時掌中冒出一團幽幽的焰火,翻滾的火舌轉瞬間便吞噬了周遭的腐氣,將她麵無表情的麵孔照得通亮。
那雙深邃黝黑的瞳孔就靜靜地看著麵色僵青的周啟功,像針尖一般毫不留情戳破了他荒唐的表演,居高臨下帶著無言的諷刺。
置身於火光中的陳隱微微勾唇,頓時冷漠便化為了生動。
她看著周啟功,笑道:“伯父怎麼了,見到我好像很驚訝。”
“難道我把周敦恒帶出來了,你不高興麼?”
直到這一刻,周啟功恍若被雷轟擊,麵色大變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一個最不可能、但就擺在他眼前讓他不得不相信的可能,讓他有些崩潰。
他回過神來,麵色猙獰吼道:“老祖宗呢?!你們做了什麼?!”
陳隱聳了聳肩,滿臉無辜,“什麼老祖宗,我隻是按照你說的使用安魂術,將他帶出了心魔幻境。”
“僅此而已。”
話音剛落,磅礴的靈氣便轟然砸落,滔天的氣浪幾乎要將陳隱和周敦恒掀翻,惹得身後的周清漪失聲吼道:
“小心!”
陳隱修為在問情巔峰,而周敦恒被抓回上三千後便一直被禁錮著,根本沒時間修行,他的修為還要更低些。
但周啟功作為蓬萊島青平大周山的家主,就算再怎麼資質普通,也修到了入化巔峰,臨門一腳便能踏入分神。
這樣的強者帶著怒火毫不留手的攻擊,若是落到了普通問情修士的身上,不死也會落得個重傷。
可見周啟功根本就沒想放過陳隱。
但好在陳隱並不是一般的問情修士。
她一直心懷警惕,深知狗急了還要跳牆,更何況是比自己高一個大階的強者。
那扭曲的靈氣幾乎衝到了她的麵前時,她才堪堪動手,看似柔軟的手掌劃起一道弧度,分明很慢卻在那攻擊落在身上的前一刻,正正擋住!
“轟隆——”一聲巨響,陳隱隻覺得自己半邊手臂都麻了。
她甩了甩手,心道一聲:“謝謝前輩。”
識海中棽添陰陽怪氣道:“也就在這個時候才能聽到你叫我聲‘前輩’了。”
以陳隱的能力,硬扛周啟功確實有些困難。
但若是她借棽添的力量,那便未必。
她一手撈著風暴中被掀翻的周敦恒,將他往後甩了出去,“站遠些!”
身子一直被風暴擊退數十米,她才腳掌一緊穩住了不斷向後的身子。
再抬頭時,周啟功也退後了十餘米。
整個昏暗的地牢已經被這驚天一擊爆破,上頭的泥土和石塊被炸得粉碎,露出一片青白的天穹。
遠處有蓬萊島的其他附屬家族修士聽到這邊地動般的聲響,正朝著這裡趕來。
他們遠遠地看到大周山綿延的宅邸中,有一處正飄著黑煙,且不斷往上,生生破壞了這片美麗仙境努力粉飾的和諧。
“怎麼回事?!出事的地方是青平大周山啊!”
“過去看看麼?是不是有敵襲啊?”
“……”
翠色的山脈間、林立的宅邸中,凹陷的洞口正源源不斷地溢出黑紫色腐氣,將四周熏得惡臭無比。
這裡就像是外表光鮮亮麗的果子中腐爛的內裡,無論外麵粉飾的多漂亮,根子裡是壞的,這果子便會無止儘地爛下去。
一擊不得手,再加上希望落空急火攻心,周啟功口中噴出一口鬱血後已經平靜許多。
但這隻是風暴前的寧靜,他的心裡充斥著凶狠和怨毒的負麵情緒,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虎口陣痛,是剛剛同陳隱對打時留下的餘感。
這一切都說明,這個陳隱不是什麼善茬子。
現在老祖宗的氣息他已經徹底感應不到,就像是從天地間消失了一般,而周敦恒也沒有明顯的修為提升。
哪怕周啟功不願相信,但他也明白,想來是這陳隱用了什麼手段將老祖宗除去了。
是他大意了,毀了周家先祖數千年經營的心血,甚至讓蓬萊島再無翻身的機會。
他是周家的罪人,死後去了鬼界若是碰到未轉世的先人,又該如何解釋?!
這般想著,猩臭的血液又反上喉頭,被他生生咽下。
現在的周啟功其實已經入魔了,他雙眼微突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十分可怖。
他心中悲戚,自己是整個家族的罪人。
但罪魁禍首,卻是陳隱這個半路跳出來的卑賤之人!
他要把這女人的四肢斬斷鼻眼挖出,將她製成傀儡,被萬蟲啃食被魔物噬魂,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於周敦恒和周清漪這兩個欺師滅祖的東西,他也要提著他們的頭在祖先陵前謝罪!
什麼兒女,這兩個孽畜自私自利貪生怕死,根本不配做周家人!
周啟功雙手緊握,頓時上身的血肉開始膨脹,將身上的袍子都儘數撐破。
他雙目沁血,喉間發出陣陣嘶吼。
曾經他就是太心軟,在這兩個孽畜違背反抗時,就應該將他們的神魂直接拍碎!
一聲怒吼中,已經陷入半魔不人不鬼的周啟功修為再次暴漲,直接踏過了入化大圓滿,進入分神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