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蕭朔心裡一緊,又要皺眉:“你——”

“我是正大光明走出來的,隻是一不小心,恰好走了條沒人看見的路。”

雲琅提前抬手,按住他眉心:“陪不陪?不陪我自己去了。”

雲琅對花燈興致其實尚可,一心惦記著夜市上的民間吃食,探頭看看月色,不打算再耽擱:“磨磨蹭蹭,要不是我一個人吃不了,還犯得上來找你……”

蕭朔靜聽著雲琅抱怨,眼看雲琅要走,忽然抬手攔他:“城東——”

“城東有什麼好玩的?”雲琅莫名,“除了廟就是寺,黑咕隆咚,又沒有燈。”

“過龍津橋,觀音院背後,有條甜水巷。”

蕭朔低聲:“有家鋪子,湯餅很不錯。”

雲琅沒聽清楚:“什麼?”

“湯餅。”蕭朔平素向來不沾這些,咬了咬牙,低聲,“點心……點心也很好。”

他隨母親去上香,想起雲琅說整日喝藥喝得冒苦水,不知怎麼,就去繞了繞。

原本是想等再過幾日,去買些回來,趁著進宮請安給雲琅送去的。

“當真?”雲琅怕他唬自己,“出來是找樂子的,你不要又嫌人多心煩,故意把我往僻靜冷清的地方領……”

“當真。”蕭朔肩背繃了下,低聲,“我,我想去吃。”

雲琅沉吟一陣,伸手摸了摸小王爺的額頭。

蕭朔挪開他的手:“彆鬨。”

“我想去吃,一份給的分量太少,不很夠吃。兩份……”

蕭朔並不看雲琅,垂著頭,虛攥了下拳:“一個人吃不完。”

雲琅看著蕭朔,心情複雜,伸手拍拍他:“不用說這麼詳細。”

蕭朔:“……”

“回頭萬一叫端王叔聽到。”雲琅道,“定然說你吃飯沒夠打架淨挨揍。”

蕭朔:“……”

雲琅在榻上一動不動躺了半個月,終於找人鬥足了嘴,長舒口氣,把窗臨風,胸襟舒暢。

正月十五,月色正皎潔。

窗外薄薄積了層新雪,映著廊下風燈,格外明淨。

小王爺臉上滾熱通紅,垂著頭坐在榻邊,不知出的什麼神。

“行了。”

雲琅看他半晌,繃不住樂出來:“帶路。”

蕭朔怔了下,抬眸看他。

“姑且信你一次,若是味道不好。”

雲琅惦記吃的,隨手摸了件蕭朔的披風,搜刮了個暖爐揣進懷裡,搶先一步斂衣出門:“定然找你算賬。”

……

夢境難得極安寧,雲琅扯了下嘴角,昏昏沉沉地,雙手竟真同夢裡抱著暖爐一般暖和起來。

那一日,他同蕭朔踏雪尋梅花湯餅,尋了半宿,終歸沒能吃著。

天有不測風雲,雖然買著了兩份,可放得晚了些,已經冷了。

小王爺怕牽扯他傷勢,堅持要拿回府裡叫人去熱,不論誰來說怎麼勸,都是一句“冷了、不準他吃”。

兩個人爭執半天,隻得一人拎一個食盒,冷冷淡淡往回走。

雪覆得薄,路就極滑,夜色又濃。

蕭朔一下沒踩實,眼看著要摔,他下意識去拉,也跟著腳下不穩。

……

也不知蕭朔從哪修煉來的機變反應,竟一把死死將人抱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半點也沒讓重傷初愈的雲小侯爺再摔著。

隻可惜兩個食盒,都翻得吃不成了。

再回去問,售空估清,剛好是最後兩份。

雲琅在夢裡輕歎口氣,習以為常地熬著胸口時而尖銳時而粗礪的疼,難得的,生出點平日裡從不屑的矯情勁。

打翻了,就沒了。

再變不了、改不成、逃不脫。

覆水難收。

一陣激烈痛楚伴著血腥氣翻湧上來,雲琅知道這時候決不能嗆,掙著翻身,昏天暗地將血咳淨。

眼前由昏至明,一點點重新清晰。

他躺在蕭朔的書房,榻邊放著水盆,藥氣濃得發苦。

刀疤雙目赤紅,死死扶著他,梁太醫手裡捏著銀針,老主簿憂心忡忡守在榻邊。

雲琅鬆了口氣,閉上眼睛,慢慢平複氣息。

從來都是他照應架都不會打的蕭小王爺,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如非必要,雲琅依然不想讓蕭朔看見自己這個樣子。

不知道昏著的時候被灌了什麼藥,口中儘是苦澀餘味。雲琅被刀疤扶著,漱了漱口,仍乏得很,重新閉上眼。

正要靠回去,書房的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

微涼雪意才稍稍拂過,就被儘數掩在門外。

雲琅怔了怔,抬頭看過去。

蕭朔立在門口,並不看他,將披風交給玄鐵衛,走到榻邊坐下。

雲琅茫然低頭,看了一會兒他手裡拎著的食盒。

屋子裡原本就靜,這會兒更被王爺震懾得沒了人聲。老主簿猶豫一會兒,留下梁太醫,把剩下的人連拖帶拽扯出了書房。

雲琅看著食盒,沒立時出聲。

蕭朔垂眸,沉默著坐了一陣,冷聲:“你——”

“王爺。”雲琅:“您是要喂豬嗎?”

蕭朔:“……”

“這個分量。”雲琅憂心忡忡,“是把他們家餅包圓了嗎?還有湯嗎?還好吃嗎?還……”

雲琅乾咽了下:“還能吃嗎?”

“雲琅。”蕭朔靜了良久,伸手去拿調羹,“你不必勉強自己說話。”

“沒事,我胸口不疼了。”雲琅很灑脫,“不耽誤說——”

“你不用靠說話。”蕭朔道,“一樣能氣死我。”

雲琅:“……”

雲琅咳了一聲,小心試探:“真的?”

蕭朔打定了主意不受他激,拿過個乾淨的藥碗,分出些湯,舀了幾個格外精致的梅花餅擱進去。

“他們家的湯裡放了檀香。”

蕭朔:“可以消熱清肺,止心腹痛。”

雲琅張了張嘴,沒出聲,扯了下嘴角。

“但你不能吃。”蕭朔道,“你肺脈舊傷,浸陰寒之氣過甚。吃性寒藥材清熱,當時燥氣發散,會好受些,過後卻定然反複,隻會疼得更厲害。”

雲琅不曾想到他竟真學出了些門道,愣了愣,回想一陣:“怪不得……”

蕭朔闔了下眼。

他還不知道雲琅有這一處舊疾,也不清楚是怎麼落下的。但太醫反複診脈,傷勢耽擱太久,又兼自行用藥多有不妥,沉屙之勢已起。

這個瘋子,這些年不知胡亂吃了多少藥。

不知藏了多少傷。

“這一份不加檀香。”

蕭朔不看雲琅,將無邊惱恨戾意壓下去,語氣平淡:“你可吃些。”

雲琅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搭在榻邊的手挪了挪,去接調羹。

蕭朔像是沒看見,自顧自舀了一勺,停在他唇邊。

“……”雲琅:“王爺。”

蕭朔不為所動。

“我們現在這樣。”雲琅想了想,儘量說得委婉,“特彆像我久病在床,你不堪煩擾,想一碗藥毒死我。”

蕭朔壓壓怒火,沉聲:“雲琅——”

“是真的。”雲琅犯愁,“民間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蕭朔:“……”

“放心。”

蕭朔知道雲琅有心抬杠,鐵了心不被他繞進去:“我若想殺你,不下毒,直接一劍捅穿了事。”

雲琅鬆了口氣:“那就好。”

“況且。”蕭朔靜了片刻,又道,“你若久病——”

雲琅好奇:“什麼?”

蕭朔閉了閉眼:“無事。”

他不想說這個,看雲琅依然沒有要張嘴的意思,有些不耐,蹙緊眉:“還等什麼?”

“等。”雲琅看著唇邊調羹,沉吟,“王爺能這麼舉多久。”

當年蕭朔掰手腕從沒贏過他,如今舉著勺子這麼久,竟仍穩得紋絲不動,看來確實頗有進益。

雲琅想抬手戳一下,實在沒力氣,繼續掐著心跳數時間:“加油,再堅持一會兒,我看看……”

蕭朔忍無可忍,扔下勺子,將藥碗一並扔在一旁。

雲琅看著他冷峻神色,鬆了口氣。

湯餅是無辜的,雲琅攢了些力氣,悄悄挪了挪胳膊,想要自己去拿調羹。

不及成功,蕭朔已將那一碗拿起來,自己吃了。

雲琅:“……”

雲琅覺得自己仁至義儘,掙著坐起來,磨牙霍霍:“蕭朔——”

“冷了。”蕭朔淡聲道,“你不準吃。”

雲琅張了下嘴,忽然怔住。

蕭朔又從食盒裡分出些尚溫的,重新攪了攪,舀起一勺,遞過去。

雲琅怔怔看了半晌,勉強抬了下嘴角,低聲:“小王爺……”

“你儘可以再拖延。”蕭朔道,“他家今日的雖被買完了,明日還做,後日還做。”

雲琅乾咽了下,訥訥:“倒也沒有這般愛吃……”

“滾他娘的售空估清。”

蕭朔冷聲,慢慢咬字:“潑一次,我再買一次。”

雲琅胸口驀地尖銳一疼,想規勸蕭朔不要罵人家店家的娘,抬起頭,正迎上蕭朔視線。

滿腔怨忿,無邊戾意。

森森白骨,凍雪苔原,蔓出蜿蜒血藤,死死將他扯住。

雲琅慢慢閉上眼睛,站在正可安眠埋骨的沼澤邊,心肺生疼。

“雲琅。”蕭朔看著他,“你我還活著。”

“還活著。”

蕭朔逐字逐句,落在他耳邊:“就少給我想什麼覆水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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