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梁太醫過來一趟, 說過了工部尚書到訪,就自回了堂前坐診。

內室清靜,雲琅在榻前站了一陣, 慢慢套上外衫,還在想蕭朔出門前的那幾句話。

“您怎麼起來了?”

老主簿進了門, 見雲琅起身,嚇了一跳:“梁太醫說了, 碧水丹耗元氣,這幾日得好生將養……”

“也不能老不動彈。”雲琅收回心神,笑了笑, “不妨事, 無非見個人、說幾句話。”

老主簿剛送過王爺見客,扶了雲琅:“您是要去見工部尚書嗎?”

雲琅借力站穩, 就抬手謝了他攙扶, 在屋內自己走了幾步。

碧水丹後勁十足, 加上梁太醫昨晚的那一碗湯藥,他此時身上還格外乏力,心神也跟著一時不寧。

雲琅深吸口氣, 抬手按按眉心,輕呼出來。

蕭小王爺這等願景……

少年時錦衣玉食養著, 自然不知道整日躺在榻上有什麼好。

雲琅在宮裡時,一向最不喜歡躺著,能練武就不看書, 能上房便不走路。偶爾安生一日, 都能叫太傅扯著司天監的人夜觀星象, 看白虎星是不是被什麼凶煞給犯了。

後來他鬨著要打仗,去了朔方軍, 能折騰的事便更多。

端王知人善任,向來把千裡奇襲、一擊梟首的軍令扔給雲少將軍,隻要能不讓他在帥帳裡待著,便絕不讓他有一刻閒著無聊。

雲琅一時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沒忍住笑了下,拿過盞茶喝了兩口,放在一旁。

大抵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嫌他太能折騰,索性讓他折騰了個夠。

這些年跑下來……他竟真有些累了。

在荊湖南路,肩膀上紮著半支硬撅斷了的羽箭、一路甩了追兵,倒下去再站不動的時候……

雲琅死死咬著塊木頭,枕著破廟的爛門檻,自己給自己往外拔斷箭。一瞬也曾想過,若是能高臥榻上痛痛快快一睡不起,該是何等逍遙。

雲琅恍了下神,按按眉心:“還不行……”

老主簿沒能聽懂,跟著愣了下:“什麼不行?”

“沒事。”雲琅打起精神,“等那天到了,我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兩人如今還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這麼把一口氣給鬆了。

蕭朔這些年非但能獨力支撐王府,甚至還能替他救下舊部、暗中派人護持於他,心力智計定然是不缺的。

可蕭小王爺身在朝中,被各方盯死,依然有太多事不方便做,必須有人在暗中轉圜周全。

“如今的工部尚書是誰?”

雲琅將念頭按下:“還是孔澤?他還沒辭官嗎?”

“應當還是……工部如今是個閒職,我們也不曾多留心。”

老主簿道:“當年先帝在時,工部好歹分管了些事。如今屯田交予樞密院,鹽鐵給了三司使,隻剩下水部和虞部了。”

雲琅這些日子補了不少朝中規矩,按按額頭,回想過一遍:“虞部是山澤橋道、舟車草木,水部管得是治水和漕運。”

“正是。”老主簿欣然道,“如何便說您不通政事?這不也全知道得明明白白……”

“淪落到這個地步。”雲琅想不通,“他還來找我乾什麼?”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反駁,遲疑道:“或許,或許是他常年受排擠,心中也有不滿……”

“琰王如今沒有朝職,我是個待斬的欽犯,他工部還能管的,就隻剩下修路、治水、造橋。”

雲琅:“三相投契、一拍即合。一路挖個地道進到皇宮裡,趁半夜把皇上給偷出來打一頓?”

老主簿被雲琅的設想嚇出了一身冷汗,忙擺手:“不可不可――”

“隻是無聊,閒來一想。”雲琅給他倒了杯茶,“與逆犯相通是要掉腦袋的。他既來醫館找我,定然還有彆的事。”

老主簿捧著茶杯,戰戰兢兢:“您千萬想些彆的事……”

雲琅不以為意,擺了下手。

昔日朝中紛爭,他人在宮裡,倒也隱約聽過一二。

官製傾軋、奪利分權。禦史言官不再有諫君之權,文臣徹底壓製住了武將,將六部的職權分得乾乾淨淨。

如今六部大都賦閒,最有用的一個刑部,能做的事加起來,就隻是做足了準備要將他從獄裡偷出去。

“他既來了,多半是衝著我的,還是得出去見見。”

雲琅大略有了主意:“如今外頭盛傳,我被琰王拷打得碎成了一地。隻叫蕭朔出去見他,未必能問出什麼真話回來。”

老主簿心有餘悸,再不敢多話:“您去。”

雲琅走到門口,被冷風一吹,咳了兩聲,又繞回來拿了蕭朔那一領披風。

梁太醫的醫館連著藥堂,他躺得這一列內堂,多半是拿來安置垂危的病患的,同藥堂之間夾了一小片杏林。杏林深處,便是幾間拿來會客的靜室。

雲琅裹著披風,由小藥童引著穿過杏林,一時有些好奇:“這些樹結果子麼?”

小藥童七八歲,抱著師父的醫書,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雲琅輕咳一聲:“我不摘。”

小藥童早聽了梁太醫教誨,根本不信,腦袋搖的撥浪鼓一樣:“不結,春夏秋冬都不結的。”

雲琅有些惋惜,將披風緊了緊,壓下胸口咳意,將心思從鬱鬱蔥蔥的杏林上收了回來。

小藥童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句師父吩咐的話,轉回來道:“這片杏林與彆處不同,每隔三年,開一次花。”

“果子能吃又能砸,再好玩不過。”

雲琅遺憾:“花有什麼意思……”

“這片林子今年才開過花。”小藥童道,“師父說,你若能活到下次花開,想摘什麼都行。”

雲琅腳步頓了下,靜了片刻,好奇道:“那我若是長命百歲,豈不要將這片林子摘禿了?”

小藥童有些遲疑,又生出提防,努力護著身後的杏林。

“放心。”雲琅按著他的腦袋,揉了一把,“我定然努力,將這片林子摘禿。”

“也不要摘禿。”小藥童受師父教導,念著治病救人,卻又不舍得杏樹,苦著臉道,“你若好了……我送你個杏果兒,你拿去送你家的王爺。”

“你師父亂教。”雲琅失笑:“那麼大個王爺,如何成了我家的?”

“你莫非不想與他死同穴麼?”

小藥童有些不解,茫然道:“我師父說,不是一家人,是不能埋在一個坑裡的。”

雲琅:“……”

雲琅隻比蕭朔小了大半年,親眼看著水靈靈的小皇孫一路長到如今。再看眼前稚氣天真的小藥童,一時推己及人,竟有些不忍心把人交給梁太醫糟蹋。

“我不能與他死同穴。”雲琅格外耐心,半蹲下來,“他是皇室血脈,有皇陵,要和他爹娘埋在一塊兒。”

“再說了。”雲琅道,“他將來還要有王妃,還要有子嗣。百年之後,這些都是要入皇陵的……”

“可今年入冬時,你家的王爺明明就還來找過我師父,渾渾噩噩的,問他知不知道風水最好的陵寢,要雙人合葬的那種。”

小藥童少年老成,記得清清楚楚:“我師父一個行醫救人的,如何知道這些?他卻又說,我師父治了這麼多年病,總有治不好救不活的,說不定便從頭至尾儘數管了。”

雲琅聽著,心底不知不覺沉了沉,蹙起眉。

“我師父聽完,氣得拿頭發頂著帽子,當時便拿針把他紮出去了。”小藥童道:“他又不依不饒來了幾日,直到府上來了什麼人同他說話,才匆匆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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