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訥訥:“再說了,第二日你背不上來,被太傅留堂罰抄,我不也暗中替你解圍了嗎?”
“確實。”
蕭朔點了點頭:“你趁太傅閉目養神,替太傅給胡子編了五股麻花辮。”
蕭朔:“太傅忙著滿學宮揍你,的確顧不上罰我了。”
雲琅沒忍住,樂了出來:“少裝正經,你那時分明也偷著笑了……”
“總之,這般錘煉下來。”
蕭朔不同他爭論,垂了下視線,繼續道:“縱有一日,你在我邊上穿著女子的衣裳跳舞,我也能看得下去書。”
“我憑什麼――”
雲琅全然不記得自己昏沉時的胡話,一陣氣結:“你整日裡都想些什麼?!”
蕭朔有老主簿作證,不怕他不認賬,氣定神閒:“來日你便知道了。”
雲琅就覺得蕭朔如今很不對勁,被拽著出不去,拿過墨錠,悶不做聲埋頭磨墨。
蕭朔看他一陣,抬了下唇角,將文書拿過來:“雲琅。”
雲琅頭也不抬:“睡著了。”
“昔日你胡亂折騰,整日拽著我搗亂。”
蕭朔慢慢道:“我有時受不了,的確說過一時的氣話。”
雲小侯爺心比天大,半句都沒記住,一時茫然:“你說什麼了?”
蕭朔靜望他一陣,搖了搖頭:“你隻需知道,那些都是氣話,絕非我本意便是了。”
雲琅蹙了下眉,按上他手臂,稍稍使力。
蕭朔垂眸,看著雲琅腕間被鐐銬磨破又痊愈、至今仍未褪去的淡痕。
在他做的那些夢裡,也有些起初其實不那麼絕望的。
雲琅天資極好,看什麼都隻一遍就能記住,略想一想便能融會貫通。
太傅先生看著凶,其實最寵他,細細挑了君子之基、立世根本的典籍教導,至於那些朝堂花樣官場文章,從不讓雲琅多看一眼。
一來二去,雲琅要背的東西自然就比他們少了一大半。
小蕭朔坐在書房裡,埋頭吭哧吭哧地啃為臣之道。聽著小雲琅有一句沒一句地搗亂,頭疼到不行,把人往外轟:“快走快走,少來煩我。”
“沒處去。”小雲琅坐在榻上,剝著栗子往嘴裡扔,“我把福寧殿的房頂踩漏了,皇後娘娘正讓宮女抓我呢,要打十下屁股。”
“不回宮,你便沒處去了?”小蕭朔氣極,“我要背書,你就非要來我書房裡?”
“對啊……不然呢。”
小雲琅愣愣道:“我還能去鎮遠侯府嗎?”
“不去侯府,也有的是地方。”
小蕭朔一篇《穀梁傳》背了三天,哪句都不挨著哪句,一氣之下沉聲道:“君子立於天地,天大地大,何處不能去?”
夢裡,小雲琅怔了半天,忽然一笑:“也是。”
“你怎麼了?”小蕭朔一時氣昏了頭,見他反應有些奇怪,扔下書皺著眉道,“我不是轟你走,隻是叫你安生些,你――”
“天大地大。”雲琅瀟瀟灑灑掙開他,“何處不能去。”
小蕭朔心底一緊,抬手再去抓,雲琅卻已推開窗子,跳出了書房。
追上去時,那扇窗子竟不知何時被徹底鎖死,再推不開了。
……
蕭朔抬手,握住雲琅按著自己的手臂。
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那些夢境裡醒來,躺到天明。
有時他也會想,究竟哪來那麼多非要看的書,哪來那麼多非要背下來的東西。
哪有那麼多一定要做的事。
“真能醒著做夢啊?”
雲琅被他引得不安,伸手在蕭朔眼前晃了晃:“回回神,咱們兩個快擰成麻花了。”
蕭朔收回心神,將手放開。
“你願意叫我在書房,我待著就是了。”
雲琅坐回榻上:“你看你的,我――”
蕭朔道:“不看了。”
雲琅愣了愣:“啊?”
“困,不想看了。”蕭朔低聲,“想睡覺。”
“哦。”雲琅點點頭,心說蕭小王爺這睡意來得著實突然,“那……老規矩,你睡裡間,我睡暖榻?你收拾一下,把你這堆書抱走――”
雲琅話未說完,眼睜睜看著蕭朔俯身,把自己端了起來:“……”
“小王爺。”雲琅指了指,輕咳一聲,“書在那兒,抱錯了。”
“你睡裡間。”
蕭朔看了一眼窗子:“我向來不願睡裡麵。”
雲琅撇了撇嘴,心說王妃當年親手給你縫了個枕頭,就放在內室,你當年分明喜歡得很,怕王爺說沒有男兒氣概,日日都要進去偷著抱。
時勢倒轉,雲琅不同他計較,沒翻扯往事:“你還有多少折梅香?”
“不少。”蕭朔俯身,摘了他腰間玉佩,“做什麼?”
“這東西定神安眠,最治夜夢不寧。”
內室地上鋪了厚實絨毯,雲琅很懷念自己的腿,蹦下來走了兩步:“你這些年都沒點過嗎?”
蕭朔蹙眉:“一月隻產三兩,若是我再揮霍了,你回來如何夠用?”
雲琅張了下嘴,莫名被蕭小王爺一句話戳在心底,半晌沒能再說得出話。
書房與偏廂雖處兩室,中間也有連通,點一支香兩邊都能聞見,倒也不算揮霍。
蕭朔出了門,將折梅香取出來點上,插在香爐裡,擱在了兩室中間。
他做得極仔細,不出一刻,清幽香氣便嫋嫋散了進來。
雲琅張開手臂攤在榻上,躺了一陣,看著簾外模糊人影,輕輕呼了口氣。
蕭朔隻在書房外間,並不進來,也當真不再看那些看不完的文書。隻叫了一次熱水,便熄了燈。
雲琅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歇過了那一會兒,撐坐起來,看了看這間內室。
與記憶裡變化不大,蕭朔小時候開竅比旁人慢,走不穩當,七八歲了還一推就摔。王妃特意叫人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絨毯,兩人無論怎麼鬨,都半點兒不必擔心。
王妃手製的枕頭還擱在榻上,大抵是年頭久了,看著雖然破舊了些,卻還漿洗得格外乾淨。
雲琅不敢擅動,捧到一旁仔仔細細放好了,精心理好枕形,撣了撣灰。又去內室供奉靈牌的小閣前,靜靜跪了一陣。
月上中天,夜色愈寧。
雲琅在靈位前磕了三個頭,回了榻上。他如今精力尚弱,此時已隱約覺得疲累,翻來覆去了一陣,便不知不覺睡熟了。
外間,蕭朔在榻上翻了個身,將玉佩握在手中,靜靜闔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