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笑笑:“等你替他做了幾次事,敵對之勢已成、再無退路的時候,就會告訴你了。”
蕭朔冷笑了下,拿過鐵釺,慢慢撥著紅泥火爐下發紅的炭火。
“此事已過,暫時不必想了。”雲琅被裹得行動不便,解了半晌,好不容易恢複自由,挪到他邊上,“有件事……我還不放心。”
蕭朔抬眸:“什麼?”
“馬上就是冬至大朝了。”雲琅道,“若是再有人趁亂刺殺皇上,該怎麼辦?”
蕭朔眸底倏而轉寒,晦暗一瞬,側過頭。
“你今日去看宮中防衛,不也是為了這個?”
雲琅按著蕭朔手臂:“如今看來,咱們這位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韜晦了。此事他非但不會徹查,還會假作有心無力,叫對方稍微得一得手。”
“自毀長城。”蕭朔已有了心理準備,卻仍壓不住滿腔厭惡,“今日他竟還對我說……四境安寧,無城池可奪。”
蕭朔語氣極沉:“醉心權謀,半點不想若是此時示弱,叫京城顯出疲軟之態,一旦落在邊境那些戎狄部族眼中――”
“此事……”雲琅扯了下嘴角,靜了片刻,“你早晚要做準備。”
蕭朔眸底倏而一凝,牢牢盯住他:“什麼意思?”
“當年我便有些擔心這個。”
雲琅道:“你也知道,朝中一直有種說法……與其窮兵黷武,不如與邊境部族國家議和,予其歲幣,換四境安寧。”
“此事我知道。”蕭朔冷聲,“近幾年來,朝中已定好了規製。說是給各國的賞賜,給銀子給茶絹……隻是勉強蓋了塊遮羞布罷了。”
雲琅點了點頭,握著他的手,輕按了兩下。
“有話就說。”蕭朔看不得他這個樣子,看著雲琅的眼睛,“漏了什麼事,我還不曾想到?”
“倒也不是不曾想到。”
雲琅笑笑:“你對北疆那幾個部族不很熟悉,他們與彆處不同,部落個個悍勇善戰,極有野心。”
雲琅垂了視線,慢慢道:“隻是銀子和財貨,喂不飽他們。他們世代遊牧,逐水草而居,塞外氣候惡劣……”
蕭朔牢牢盯著雲琅,靜坐了一刻,倏而起身。
雲琅一把扯住他:“蕭朔!”
蕭朔咬緊牙關,他看著雲琅,一時竟說不出話,像是被盆冰水當頭澆下,自骨縫裡向外透著徹骨寒意。
“我先同你說了,是怕冬至大朝時提起此事,你事先沒有準備,倉促之下――”
雲琅一時也有些不知該怎麼說,攥著他手臂,清了下喉嚨:“應對……應對得未必得體。”
“如何得體。”蕭朔閉了下眼睛,“叫他們把你拚死打下來的城池,交給那些戎狄人,當做議和的籌碼麼?”
雲琅肩背繃了繃,側過頭。
蕭朔將雲琅扶回榻上,靜望了他半晌,低聲道:“此事不必說了。”
“蕭朔。”雲琅低聲,“你信我,我能打下來一次,就能再打下來第二次。”
“等朝局穩定了,你幫我看好朝堂,讓我沒有半分後顧之憂。”
雲琅看著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仗該怎麼打,你相信我,燕雲早晚還會是我們的,你――”
“雲琅。”蕭朔垂眸,“今日我進宮,你出來找我,為什麼會帶了匕首?”
雲琅不想他竟還注意了這個,心口微跳,肩背滯了滯,沒能說得出話。
“你出了這個主意,叫我險中求勝,既不怕皇上因此疑心你,也不怕皇上會逼你送命。”
蕭朔道:“但你怕我應對不妥,怕皇上看出我們的謀劃,怕我在宮中衝動。”
“所以你揣著一把匕首,等在了離我最近的地方。”
蕭朔抬起視線,落在雲琅身上:“你那時說的話,不是玩笑。若我出事,你的確會將我拚死劫出來,能跑出多遠便跑多遠。”
“說這個……乾什麼?”
雲琅手指有些僵,慢慢挪了下,扯扯嘴角:“真的就是為了給你抓個螢火蟲……”
蕭朔看著他嘴硬,並不反駁,繼續向下說:“這次也一樣。”
“我的確說過,真到必須抉擇的時候,恨你從沒選過我。”
蕭朔看著他:“但我那時也對你說了……這是句氣話,不是叫你下次遇到這種事,真的違心來選我。”
雲琅低了頭,訥訥:“可我不――”
蕭朔:“什麼?”
“沒有。”雲琅耳根一熱,不自在地側了頭,抿了下嘴角,“你說。”
“沒什麼可說的了。”
蕭朔掃他一眼:“此事我絕不會點頭,皇上若執意要割地求和,我便去撞大殿的柱子。”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把人牢牢扯住:“你不要老和禦史中丞說話了。”
“父王執掌朔方軍,鎮守燕雲。”
蕭朔並不理會,坐在榻前:“我寧死不同意割地,並不會叫人覺得奇怪。”
“話雖這麼說。”雲琅低聲,“你這樣明麵上逆著皇上乾,我終歸……”
蕭朔淡聲道:“你怕我會如父王一般――”
“胡說什麼!”雲琅壓著不安,定了定心神,“舉頭三尺有神明,能不能說點好的?”
蕭朔並未說下去,靜了片刻,又道:“若是不割邊城,以你看來,北疆那邊會如何反應?戎狄可會興兵來犯?”
“我已儘力將他們打散了,一兩年內,小仗或許有幾場,大戰不會。”
雲琅細想了下:“三年之後,不可預料。”
蕭朔點點頭:“足夠了。”
“北疆縱然守得住,可皇上呢?”
雲琅仍不放心:“若是皇上因此惱了你,你在朝中,隻怕處境要難受不少了……”
“他既然要利用我,便不會同我徹底撕破臉。”
蕭朔不以為意:“恩威並施,罰一罰而已,不會真如何的。”
雲琅實在想不出還能勸他的話,靜了半晌,兀自泄氣:“哦。”
蕭朔抬手,才碰了下雲琅的肩,雲小侯爺便已一頭倒在榻上,賭著氣一聲不吭,將被子嚴嚴實實蒙住了頭。
“雲琅。”蕭朔看著他折騰,輕聲道,“若將邊城讓出去,最難受的不是你。”
雲琅一時擔心蕭朔會被罰跪,一時又怕他被皇上杖責,心煩意亂地不理他,自顧自往榻角挪了挪。
蕭朔給他扒開個小口,好往裡透氣:“你這樣堵著氣,不同我說話,最難受的倒是你。”
蕭朔:“沒人煩我,樂得清靜。”
雲琅:“……”
蕭朔拿過本書:“點心都叫我吃了,也不必給你留。”
雲琅:“……”
蕭朔將那本書翻了一頁:“我自去醉仙樓,看絲竹歌舞,也不帶著你……”
“蕭朔!”雲琅一把掀了被子,磨著牙坐起來,“你怎麼又去醉仙樓?!”
“我心中煩悶,無從排解。”
蕭朔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將被子挪開,替雲少將軍理了理衣襟:“我不止沒能守住你,如今竟連你打下來的城池也守不穩當。”
雲琅坐在榻上,被他慢慢理順著衣物,悶了半晌,小聲嘟囔:“你彆……總在意這些個。”
“這不是……城也在,我也在麼?”
雲琅不太知道怎麼正經開解人,瞄著蕭朔神色:“彆去醉仙樓了,我給你吹個笛子?”
“你會吹笛子?”
蕭朔看他:“當初你吹了三天,也沒能把笛子吹出響,最後惱羞成怒,劈開做彈弓了。”
雲琅咳了一聲,“那彈琴,彈琴我總會……”
蕭朔:“你學了半月的琴,先皇後派人在宮內找了半個月,是何人在彈棉花。”
“……”雲琅拍案而起:“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看上醉仙樓什麼了?!”
蕭朔看著雲琅仍泛紅的耳根,不知為何,心底竟跟著微微動了下。
他其實並沒真準備去什麼酒樓,對所謂的絲竹歌舞,也全然不感興趣。
此事沒什麼可生氣的,雲琅同意也好,不讚同也罷,他都不會將雲琅親手打下來的城池交出去半寸。
既然沒必要爭執,更不必再為此生一場氣。
但……雲少將軍,還欠他一件賞。
雲少將軍親口說過,那馬車上裝點心的暗匣做得好,準他自己挑的。
蕭朔靜坐一陣,垂了視線,低聲說了句話。
“……”雲琅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喜歡這個?!”
蕭朔蹙了蹙眉,輕攥了下拳。
他也知道這念頭實在荒唐無禮,隻是一經冒出來,便再按不下去:“不行便罷了。”
“倒也沒什麼不行的……”雲琅看他半晌,“等著。”
蕭朔抬眸,不急開口,雲琅已從榻上跳下來,利落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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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聽聞書房情形不對,匆匆趕過來的時候,雲小侯爺正坐在書房的窗欞上。
衣擺撩上來彆著,擼著袖子,一手拿著蒲扇,熟練地對著烤全羊扇風。
蕭朔衣著齊整,坐在假山石上,麵沉似水。
“王爺說什麼了?”
老主簿躲在角落,看著眼前的詭異情形,一時有些}得慌:“如何便到了這一步?”
“王爺對小侯爺說。”玄鐵衛想了想,“想吃小侯爺親手做的東西,讓小侯爺親手喂他。”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挑不出什麼問題:“於是小侯爺就弄來了隻羊嗎?”
“起初是想去打一頭野豬的。”玄鐵衛道,“太耗時間,運回來也不易。”
老主簿心情複雜:“……哦。”
“醉仙樓的廚子做好了菜,還會有侍女端上來,喂食客吃麼?”
玄鐵衛有些好奇:“王爺說他喜歡這個,小侯爺若不給做,便去醉仙樓了。”
“怎麼可能?!”老主簿隻覺荒謬至極,“王爺一向不準彆人近身,彆說那般荒唐行徑……縱然是旁人布的菜,王爺都從不動一筷子的!”
玄鐵衛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回去儘職儘責地幫雲小侯爺給烤羊翻麵了。
老主簿大致清楚王爺的心思,想了半晌,隱約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悄悄探頭看了看。
雲琅在邊疆沒少烤這些東西,指揮著玄鐵衛和親兵一塊兒幫忙,不斷翻著羊均勻火力。他自己熟練地抄了匕首,在羊身上隔些距離便紮幾刀,細細塗了調料蜂蜜。
雲琅腰間墜著玉佩,做事不方便,又擔心流蘇叫火燎了。忙得來不及看顧,索性要了塊布巾仔仔細細擦了手,將玉佩摘下來穿了根細繩,戴在頸間,沿著領子貼身塞進了衣服裡。
老主簿看著那塊玉佩,再看看坐在一旁的王爺,輕歎了口氣:“去……拿些西域進貢過來的葡萄釀。”
老主簿看著大馬金刀烤羊的小侯爺,絞儘腦汁,儘力營造氣氛:“拿最好看的琉璃杯子裝,放兩塊冰,冰要剔透的,葡萄釀隻取最澄澈那一層。”
“還有,府上找個會彈琴的。”
老主簿:“彈個好聽些、風雅閒趣的曲子,要似有若無,能聽見些,細聽卻又聽不清,像是在腦子裡自己響的那種。”
老主簿特意囑咐:“藏好了,千萬彆讓小侯爺看見。”
玄鐵衛不明就裡,依言儘數安排了,又弄來澄澈帶冰的葡萄釀,交到老主簿手裡。
老主簿端著刻了暗紋的檀香木托盤,托著冰涼酸甜的葡萄佳釀,聽著似有若無的縹緲琴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過去。
剛走了兩步,便看見小侯爺一撩衣擺,塞在腰間,扛著烤全羊瀟瀟灑灑地坐下。
切了塊最肥嫩的後腿肉,細細吹了吹,在事先磨製妥當的蘸料裡凝神滾了幾滾。
拿匕首一把紮起來,儘數懟進了他們王爺的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