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雲間遮蔽,忽然有了月暈,月暈則有大風。風自北麵來,今日大抵要有場暴雪。
“備車,車裡多放些厚裘皮,放幾個暖爐。”
雲琅收回視線:“虔國公住在哪兒,還是京郊那處莊子嗎?”
老主簿已知終歸攔不住,掙紮片刻,不再說話,點了下頭。
“車走得慢,我先騎馬過去。”
雲琅去摸碧水丹,攥到玉瓶,在掌心停了停,卻又放了回去:“梁太醫留的方子,照著給我熬一碗藥,我喝了再走。”
老主簿低聲應了是,正要跑去忙活,又被雲琅叫住。
“府裡還有多少蕭朔攢給我的酒?挑最好的,一塊兒裝在車裡帶過去。”
雲琅道:“再給我來條繩子。”
雲琅被麻繩綁多了,想了想滋味,終歸沒狠下心:“有天蠶絲沒有?若是不夠,軟和些的布料也行,隻是要長些,能連成兩三米最好。”
天蠶絲珍貴,尋常勳貴能得一匹已極不易,又豈會有裁了做成布條的。老主簿不知雲琅要拿來乾什麼,儘力想了想:“綢子行嗎?太長的也實在沒有,要幾條接起來……”
雲琅點了下頭:“有勞您了。”
老主簿忙搖了搖頭:“府上的酒都帶嗎?大抵有幾百壇了,都是小壇子的,有豐樂樓的眉壽,忻樂樓的仙醪,還有方宅園子正店的瓊酥,中山園子的千日春……”
雲琅靜了片刻,壓了壓胸口的念頭,低聲道:“挑好的,帶上……十壇罷。”
雲琅按按額頭:“熏羊腿就不帶了,是蕭小王爺的,不給彆人吃。”
老主簿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下去忙活準備了。
雲琅在屋裡坐了一刻,去老主簿帶來的那個箱子裡翻了翻,拿出據說是要給自己的木製戰車,細看了看。
這些年蕭朔當真長進,雕得已不比景王差多少,戰車不止軲轆能動,幾扇精致的小門都能打開,上麵還特意留了插戰旗的地方。
雲琅撥弄了幾次,將小戰車也放在那錦盒裡仔細收好,沒再放回幾寸見方的“密室”,端端正正擺在了蕭朔榻前的書架上。
又將那隻頗具神韻的木頭兔子撿出來,細細擦拭乾淨了,揣進了袖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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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布陣,看天氣是最基礎的本事。雲琅帶了親兵趕去京郊莊子,走到一半,已飄起了雪。
“少將軍,這雪隻怕不小。”刀疤頂著風追上來,“咱們――”
雲琅緊了緊披風,再度催馬:“快些,雪下透前趕過去。”
刀疤稍一猶豫,還是沒再說話,應了聲是。
雲琅已有幾年不曾這般跑馬,刀疤原本還不很放心,見他在馬上仍與過往全無不同,才稍放了些心,調轉馬頭回去傳令。
雲琅伏低了些,避開愈冷冽的風頭,扯著韁繩,抄進了草木茂盛的小路。
京郊不像京城那般繁華,林子裡雖難走些,卻能避風避雪,又是條難得的近路。
原本該近半日路程的獵莊外,不過一個時辰,已多了一隊馬蹄印。
“記得掃尾,抹去痕跡。”
雲琅辨了辨方向:“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們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薑湯。”
刀疤應了聲,吩咐下去:“少將軍,你呢?”
雲琅四下裡掃了一眼,隨手扔了韁繩,偏腿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
雪下了個把時辰,目力所及已一片銀白。刀疤不曾留神看,竟幾乎沒看見莊門口立了個人,一時愕然。
雲琅走過去,將蕭朔一把硬扯了過來。
蕭朔被他拽得晃了下,睜開眼睛,蹙了蹙眉:“你來乾什麼?”
“你說呢。”雲琅被他氣樂了,胡亂拍了蕭小王爺身上積的雪,“你在這兒站了幾天了?”
“你給我派了那麼多事,我還能站幾日?”
蕭朔淡淡道:“今日才來的,前兩天去拜訪了幾個父王舊部,並非故意躲著你不肯見。”
雲琅還不曾盤問他,先被堵嚴實了話頭,沒了脾氣:“罷了……此事回頭再審你。”
雪實在太大,蕭朔身上凍得冰涼。雲琅越摸越皺眉,忍不住抬手要解披風,被蕭朔抬手按住。
“死心眼。”雲琅皺緊了眉,忍不住訓他,“老國公不給你開門,你就不會翻牆?就在門外站著?”
“……”蕭朔看著他:“雲少將軍,我們現在是在謀劃朝局。”
雲琅自然知道現在是在謀劃朝局:“廢話,我知道――”
“我來見虔國公,是希望在朝堂上能有堅實助力。”
蕭朔:“此事要細加商議,反複揣摩。你要我騎在牆頭上,拜托他在大朝時助我一臂之力,再上諫言,不向戎狄割地求和?到時候史書怎麼寫,騎牆之盟麼?”
雲琅張了張嘴,咳嗽一聲:“……”
“無非賣一賣慘,效仿古人府門立雪,叫外祖父於心不忍罷了。”
蕭朔站到現在,好不容易被雪埋得有了些效果,就讓雲琅拍了個乾淨:“你看看你都乾了些什麼。”
雲琅看著蕭朔,有些心虛:“雪還夠,我再給你埋上?”
蕭朔闔了下眼:“……不必了。”
他算了時辰,虔國公每年此時都回去祭典女兒,再過一刻就要出門。
看見他在雪地裡站著也就罷了,再不願見他,至多無非是訓斥幾句,將他強行轟走。
若是開了門,正看見雲小侯爺在門口拿雪埋他,三個人少說也要打出去一條半的命。
此事再如何處置,也要翻扯出往日舊怨。蕭朔本不想叫雲琅摻和進來,卻不想老主簿竟還是沒能將人瞞住。
風雪愈寒,蕭朔眸底暗了暗,將雲琅向避風些的地方拉了拉,側身替他擋了擋風。
雲琅陪他站了一會兒,也有些發愁:“我若在門口跪著,能把門跪開嗎?”
“能。”蕭朔掃了他一眼,“你若跪了一刻,仍沒有人開門,我便會再忍不住,過去將你扯起來。”
雲琅凝神聽了半天,愣了愣:“可門還是沒開啊。”
“你我扭打時,隻要有一個人站不穩,便能不小心撞開這扇門。”蕭朔道,“滾進去時,記得伸出一隻腳,把門卡住,放另一個人進來。”
“……”
雲琅總覺得蕭小王爺這些年嘴上功夫見長,麵無表情打消了念頭,捧了一捧雪攥實,砸在了蕭小王爺的臉上。
蕭朔從容抹了把臉:“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
“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薑湯。”
雲琅泄了氣,蹲在他身邊:“我不去。”
蕭朔壓了壓脾氣,半跪下來,替雲小侯爺係嚴實了披風:“你在這裡有什麼用?若是外祖父不願見你,你在此處,反而給我添亂。”
“我怕外祖父揍你。”雲琅不情不願,低了頭,嘟嘟囔囔的,“外祖父要揍你,你定然不躲,我隻好撲上來,抱著你給你擋……”
蕭朔靜了片刻,摸了摸他的發頂:“羔羊跪乳,烏鴉反哺。”
“……”雲琅幾乎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什麼玩意兒?”
“我替你擋了那麼多次,終於教會了你這個。”
蕭朔道:“可此事你的確擋不得。”
蕭朔格外仔細,將雲琅腦袋上頂著的積雪儘數拂淨了,收回手:“外祖父要教訓的是我,惱的也是我。你沒有做錯事,不該挨罰。”
“管他該不該,你不知道馬上將軍原本的力氣,若是不留手――”
雲琅看他一眼,重重歎了口氣,又攥了個小雪球砸在門上:“還有個辦法,你聽不聽?”
蕭朔蹙眉:“什麼辦法?”
“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宮裡,激切時吐了口血。”
雲琅往他身邊湊了湊,低聲說悄悄話:“哪兒來的血?是血包嗎?給我一點兒。”
蕭朔靜了下,抬眸看著雲琅:“給你?”
“你的身子到底怎麼樣,虔國公是知道的。”
雲琅計劃得很周全:“你吐血能瞞得過皇上,虔國公卻未必信。可若是我來,無論他氣不氣我,對我的情形應當大抵有數。”
雲琅拽著蕭朔,信心滿滿:“我吐一口血,倒在地上,你抱著我哭,求他救命。”
蕭朔眼底隱約帶了些冷沉,側過頭:“不行。”
“這都不行?”雲琅想不通,詫異抬頭,“依著我以前的脾氣,都不跟你商量,直接運內力自震心脈,先吐了血再說彆的了。”
雲琅自覺已改了不少,想不通蕭朔是哪裡不情願:“又不是真的,隻是裝一裝――”
“雲琅。”蕭朔輕聲,“你放過我,我好不容易才不再做這個夢。”
雲琅怔了怔,心頭也跟著微微一扯,一時竟沒能說得出話。
“再說……那血,也不能分給你。”
蕭朔垂眸:“這個主意不好,你換一個。”
“不好不好,再不用這個主意了。”
雲琅囫圇搖頭,握了蕭朔的手,又挪得近了點,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氣分給他:“你看看,我活蹦亂跳的。”
蕭朔被他熱乎乎握著,闔眼靜了一陣,撐了下地支起身。
雲琅也跟著站起來,他雖穿得暖和,體質卻畢竟不如蕭朔,此時已凍得有些發僵,跺著腳活動了幾次。
“如何不帶馬車來?”蕭朔將他拉倒簷下,“若是冷了,也能回車上避一避雪。”
“馬車走得那般慢,我哪等得及。”
雲琅往掌心嗬了口熱氣:“你放心,我不逞強。”
“就是來看看你。”
雲琅知道他的心思,格外配合:“能陪你一會兒是一會兒。若是撐不住了,我自去咱們府上莊子裡等你,喝熱薑湯,躺在暖榻上睡大覺。”
蕭朔難得聽他說了句順心的話,神色緩了緩,伸手將人牽住,試了幾次腕脈。
“就是血行不暢,老毛病了。”雲琅看著蕭朔,嘴上依舊閒不住,高高興興湊過來,“小王爺,給我暢一個?”
蕭朔被他平白調戲了一回,不為所動,按著腕間細細診過了脈:“好,如何暢法?”
雲琅自小欺負蕭朔到大,靠得就是蕭小王爺不經逗,稍一撩撥就要跺著腳咬牙切齒罵他成何體統。
兩人眼看年歲漸長,雲琅一時不察,竟被他舉重若輕般接下了話頭,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我――”
“你若說不出。”蕭朔道,“就由我來挑。”
雲琅張口結舌,隱約覺出些不祥預感,退了兩步:“蕭朔。”
“你方才同我要血,我卻說不能給你。”
蕭朔道:“不是不想給,而是不方便。”
雲琅愣了兩秒,忽然反應過來,耳後倏地滾燙:“我不用了!你――”
“我那時在皇上麵前,若不示弱,無從取信於他。”
蕭朔慢慢道:“情急之下,索性將舌根咬破,嗆出了口血,瞞天過海。”
“不用說細節!”雲琅悔之莫及,“你舌頭好了沒有?好了就閉嘴……”
“接連幾日都吃的清淡,也用了藥,原本已快好了。”蕭朔道,“三日前,被人請了頓烤全羊,這幾日便又有些上火灼痛。”
雲琅:“……”
蕭朔這些日子將話本夾在朝堂卷宗中,一心二用苦讀,此時這般直白說出來,耳後竟也不自覺燙了燙。
他靜了片刻,回想著書上的句子,一板一眼照本宣科:“想……勞煩閣下,幫我看看。”
雲琅:“……”
蕭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雲小侯爺轟一聲熟了,氣血暢得直衝頭頂,走投無路轉了兩個圈,飛進了虔國公獵莊的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