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2)

大慶殿內, 燭光幽暗。

蕭朔撐了下地,穩住身形,睜開眼睛。

跪了半日, 殿內靜得空無一人,與過往悄然相映, 他竟極短暫地做了個夢。

夢裡,他抵著殿前風雪, 跪求先帝重查血案。

他拜伏在冰冷的白玉階上,再起身時,神思恍惚, 卻像是一瞬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文德殿內, 隻身跪在地上的少年將軍。

胸口新換的繃布,眼看又隱約透出新的血色, 臉色蒼白, 襯得眼睫漆黑。

眼底是格外安靜的空茫。

他從沒見到過這樣的雲琅, 雲少將軍矯捷明朗,靈氣溢得藏也藏不住,無論在哪兒, 都能輕易叫人挪不開眼睛。

不該像現在這樣,被困在碰不見的地方, 淡得像是下一刻便會消散乾淨。

蕭朔忍不住蹙緊眉,要伸手去拉他,雲琅卻已動了動, 拿過地上疊著的外衫披風。

光芒一點點從雲琅的眼睛裡褪去, 漸次熄滅, 或是藏進了更深的地方。

雲琅站起身,像是徹底與外界隔絕, 慢慢將外衫穿戴齊整,又係好了那領披風,朝門外走出去。

蕭朔跪在地上,過往與現實疊合,有某種幾乎無聲的情緒自他胸口生發,沿著血脈,將他徹底箍牢。

這領披風,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認得。

蕭朔靜了一陣,撐著地起身。

……

金吾衛奉皇命在此監管,常紀守在殿外,與悄悄尋過來的洪公公低聲說話。

“也不知聖上是怎麼想的,竟當真聽信了那些胡話。”

常紀皺緊了眉,低聲道:“看如今的情形,琰王爺隻怕難免要受些罪……”

常紀受雲琅所托,也有心照應蕭朔,隻是終歸不能做得太過明顯,隻能叫人暗中在殿內攏了幾個火盆。

他接過洪公公帶來的食盒湯藥,不著痕跡在身後藏了:“您當年是侍奉端王的,看著琰王長大,能不能勸勸王爺?同聖上服個軟……”

洪公公立在殿口,輕歎一聲,搖了搖頭。

常紀也知道蕭朔性情,沒再說下去,重重歎了口氣。

皇上已傳了旨,叫琰王跪在大慶殿內反省,若是蕭朔一日不回心轉意,便要一日在此處跪著。

到了這個地步,究竟要不要同戎狄割地、文臣武將的連年積怨、樞密院與政事堂的職權衝突,其實都已不是最要緊的。

皇上要的是個徹底聽話的琰王。

倘若蕭朔想不明白這一點,或是縱然想通了,卻不肯去做,隻怕不能輕易再從此處出去。

常紀心中黯然,正要將食盒拎進去,忽然錯愕:“王爺?您怎麼――”

常紀眼睜睜看著蕭朔自殿內出來,嚇了一跳,匆忙側身擋了:“可是有事?下官自可傳話。聖上有旨,封閉大慶殿,琰王不得擅出……”

蕭朔並不理會,看向洪公公:“您手中還有胡蔓草麼?”

洪公公頓了下,慢慢皺緊了眉。

蕭朔朝他伸出手。

洪公公退了半步,搖了搖頭,躬身道:“此物早不用了。殿下再忍一忍……受些委屈。”

“皇上今日是有意施威。”

洪公公靜了片刻,低聲勸:“如今殿下在朝中,尚有不可替代的要緊之處。皇上隻想給殿下個教訓,不會太過……”

“我有急事,要回府一趟。”蕭朔打斷,“不必太多。”

洪公公傴僂著身子,一言不發,隻一味搖頭。

“胡蔓草……可是鉤吻,民間俗稱斷腸草的?”

常紀隱約聽過這個,跟著不安:“這東西能要人命,王爺要這個乾什麼?”

“民間以訛傳訛,毒性並不如傳聞凶險。”蕭朔平靜道,“適量用些,病況脈象皆可以假亂真,事後以三黃湯灌服解毒即可。”

此時不比當初,皇上還要假意維持對他的縱容恩寵,咬破舌根,用一口血便能半真半假糊弄過去。

若再鬨出些病,借故回去,定然會交由太醫院診脈甄彆。

他若有雲琅的家傳功法,運功自震心脈就是了,也不必還在此處耽擱這些工夫。

蕭朔壓不下腦海裡翻覆的念頭,儘力耐了性子,朝洪公公伸手。

洪公公掃了一眼常紀,走得近了些,悄聲:“殿下……總該想想小侯爺。”

洪公公低聲道:“是藥三分毒,殿下用了此物,若叫小侯爺知道了,隻怕……”

“不會叫他知道。”蕭朔緊鎖著眉,“出宮後尋個機會,將解藥灌了就是。”

他今日出門時,已與雲琅約好了回府,到了時候,便必須回去。

若是再耽擱下去,雲琅定然要在宮外想辦法。

蕭朔此時心緒太亂,一時理不順雲琅會選哪一種,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讓雲琅用一次碧水丹。

好不容易才攔住他,好不容易養得有了些起色。

好不容易……才叫那雙眼睛裡,隱約重新有了些光亮。

不能再留雲琅一個。

蕭朔心中紛亂,他已有些時日不曾犯過頭疼,此時腦中又全無章法地儘數翻絞起來,越發煩躁:“快些,不必磨蹭了。”

洪公公進退兩難,還要再勸,忽然聽見人聲,皇上身邊的傳旨太監竟帶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常紀神色微變,將兩人擋了,過去將人攔住:“這麼晚了,可是聖上又有吩咐?”

“聖上口諭,琰王雖然不知進退、悍然攪亂朝堂,卻畢竟是為國事,行雖無狀,情有可原。”

傳旨太監被他攔在殿外,見常紀沒有讓開的意思,也隻得站定了,低聲道:“小懲大誡……便不再另行處置了,叫回府禁閉,自行反省。”

常紀聽得半喜半憂,攔在殿口,反倒不敢立時全信:“聖上可有明旨詔書?”

傳旨太監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口諭,聖上旨意下得急……”

“沒有旨意,如何放得?”

常紀見過宮中手段,仍不放心:“若是今日叫琰王回去了,明日又說琰王不遵皇命,擅離了皇宮怎麼辦?”

此事無人佐證,傳旨太監雖然是皇上身邊的人,但叫琰王在殿內反省是過了明詔、叫起居舍人記下來了的。

雖不至有人膽大包天,在宮裡假傳聖旨,可朝令夕改實在突兀。若是皇上真有意再拿此事打磨臣下一遭,也夠琰王一受。

傳旨太監隻是奉命來遞話,也不知就裡,一陣為難:“可皇上確實就隻是下了口諭,將軍再要,也編不出明詔來啊。”

“令牌、令箭呢?”常紀皺了眉,“哪怕有樣憑證,能代聖命,末將也好開門放人。”

傳旨太監也是頭一遭什麼都沒帶,被他追問,才覺的確反常:“也沒有……”

兩人一時僵持,立在殿口,竟誰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常紀並非不想讓琰王回府,隻是事出突然,終歸怕此中有詐。尚在躊躇,洪公公已自殿角拐了出來。

宮中伺候的太監內侍,彼此都認得。傳旨太監見了他,眼睛一亮:“您老怎麼在這兒?”

傳旨太監頭一回傳這樣的旨進退兩難地卡著,難受得很,拉著洪公公不放:“您幫著勸勸常將軍,此事雖說不合規製,可琰王莫非不急著回去?大家都行個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也就過去了?”

洪公公被他拉著,笑吟吟點了點頭,卻又自袖子裡遞了個極精致的玉把件過去。

傳旨太監愣了下,又驚又喜:“可是有什麼事?如何就勞動您這般……”

“咱們在宮中伺候的,哪有這些好東西?”

洪公公笑了笑:“這是琰王給的。”

傳旨太監倒也常收朝臣的禮,清楚章程,掃了一圈四下無人,匆忙收好了:“琰王要問什麼?”

“公公替皇上傳的口諭,琰王在裡頭聽見了。”洪公公壓低聲音,“叫問一句,皇上傳口諭前,可還見了彆的什麼人。”

傳旨太監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曾見什麼人,倒是收了張條子。”

洪公公神色微動:“什麼條子?”

“裡頭寫了什麼,咱們哪裡知道。隻知道這條子應當是集賢殿裡出的,混在了剛送來的典籍裡頭。”

傳旨太監侍候得遠,知道得並不詳細:“至於是哪位大學士、閣老大人寫的,寫了些什麼,也不清楚了。”

能說到這一步,已是宮裡內侍的人情。洪公公不多問,又添了顆瑪瑙珠過去:“今日常將軍阻攔,也是不得已之舉,就不必回報煩聖上的心了。”

“這個不用公公囑咐,如今早不是先帝時候那般寬鬆光景了,咱們心裡如何不清楚?”

傳旨太監連連點頭:“您放心,定然不會亂說的。”

洪公公退開半步,朝他拱了拱手。

傳旨太監將東西仔細收好了,又朝洪公公與常紀拱手作彆,轉身快步沒進了夜色。

常紀立在殿門外還禮,看著傳旨太監走遠,屏退了手下繞回來:“此事究竟是喜是憂?皇上是何用意,我心裡實在沒底……”

“琰王殿下叫問這個,也是為了弄清楚。”

洪公公收了笑意,攏了袖子繞回來,壓低聲音答了一句:“若是集賢殿那邊有了動靜,便不是聖上本意,能放心回去。”

常紀有些莫名:“又同集賢殿有什麼關係,那不是給年事已高的大人們編書養老的地方麼?”

“殿下說,隻要集賢殿有動靜,就是家裡人在外頭有安排了。”

洪公公也不很清楚,隻是依吩咐行事,過去打開殿門:“殿下府上可有人等候?天色晚了,可要老仆去安排車馬……”

“不必。”蕭朔垂眸,“他既有辦法迫使皇上不得不放我出來,便不會讓我自己走回去。”

常紀聽得雲裡霧裡:“誰?”

蕭朔已不剩半分耐性,不再多說,不用金吾衛護送,撣淨衣物匆匆出了宮。

-

宮外,一輛馬車隱在牆角樹蔭下,已靜等了大半日。

老主簿從日落守到月出,在車下焦灼徘徊,不知走了多少個圈。

宮門開了又關,次次出來的都是不相乾的人。老主簿聽見宮門處動靜,歎了口氣,抬頭張望了一眼,忽然瞪圓了眼睛。

蕭朔自宮內出來,被老主簿快步迎過去,匆忙扶住:“王爺!”

蕭朔蹙緊眉:“他呢?”

老主簿稍一怔忡,回頭望了一眼車廂。

蕭朔沒耐性多問,儘力壓了壓念頭,快步過去,挑開車簾。

老主簿攔之不及:“王爺――”

蕭朔:“……”

開封尹衛準坐在車裡,邊上擠著梁老太醫,虔國公貼著車廂,咬牙生著悶氣,蔡太傅麵沉似水,冷了臉色坐在了另一側。

雲琅裹著厚裘皮,靠在角落,氣息清淺,像是睡得正熟。

蕭朔站在車外,挑著車簾,清醒了一刻,抬手按了兩下眼睛。

衛準執掌開封多年,也不曾見過這等情形,背負著雙手,乾咳一聲:“琰王。”

“虔國公和太傅要進宮麵聖,叫小侯爺攔在了宮門口,又不肯走,一定要等您出來。”

老主簿匆匆跟過來,低聲解釋:“衛大人……是小侯爺關在這兒的,說是用來牽製楊閣老的人質,不能放回去。”

蕭朔闔了下眼,扶著車廂,看向梁太醫。

“老夫沒來添亂,老夫一開始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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