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2 / 2)

皇上正靠在禦榻上,由兩個年紀輕些的宮人慢慢揉著額頭。

蕭朔停在門口,俯身要跪:“臣――”

“好了,跪什麼。”皇上憊聲道,“朕昨日氣糊塗了,你也跟朕一塊兒糊塗?”

蕭朔靜了片刻,並不說話,起身走過去。

有內侍布好了座位,將桌上茶水杯盞撤淨,儘數換了全新的,悄然退在一旁。

“昨日之事,是朕罰得重了。”

皇上緩緩道:“可你也的確不懂事,給朕添了不少的麻煩……你心裡可清楚麼?”

蕭朔垂眸:“不清楚。”

皇上看他半晌,眼底神色一閃而過,語氣微沉:“你還真是很像你父親……”

“微臣愚魯。”蕭朔道,“皇上若不將這句話說明白,臣便當褒揚聽了。”

皇上頓了下,倏而醒神,失笑:“看你這話――原本也是褒揚,叫你想到哪兒去了?”

蕭朔並不反駁,仍垂了眼,坐得漠然不動。

皇上方才心中煩躁,又被蕭朔這幅冥頑不靈的樣子所激,一時竟險些漏了真意。他此時方回過神來,定了定心,壓下念頭:“罷了……你與朝堂一竅不通,倒也不能全然算是你的錯。”

皇上示意內侍,倒了盞茶遞過去:“說罷,你心裡如何想的,朕也聽聽。”

“臣沒想什麼,隻是覺得不能割讓燕雲邊境罷了。”

蕭朔道:“父王的英武才乾、赫赫威名,臣半分也沒能守得住。若是再連父王打下的城池也守不住,隻怕無顏再苟活於世。”

“胡說什麼。”皇上皺了皺眉,輕叱了一句,“你又聽了什麼人亂嚼舌頭?”

蕭朔低頭:“臣妄言。”

皇上歎了口氣:“朕不是訓你……你要守邊境也好,讚同重訂邊境議和也罷,都並非最要緊的。”

皇上看著他,蹙了眉道:“千裡之外的事,縱然要緊些,又何必這般激切,在朝堂之上吵得不死不休?區區邊境,去也好留也罷,不妥再議就是了。這般全無章法鬨成一團,又是在冬至大朝,豈不是令皇家顏麵掃地、整個朝堂也難免蒙羞麼?”

蕭朔眼底冷了下,斂目掩淨了,低聲道:“原來陛下說得是這個,臣明白了。”

“你雖有品級,卻還未入朝掌事,這些事都無人教導。不懂這些,倒也不該苛責於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無奈:“昨日之事,是朕處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賠禮。”

蕭朔搖了搖頭:“跪一跪,叫臣長個記性罷了,又沒什麼事。”

皇上見他總歸識趣,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處置你,總歸不妥。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便覺得甚是欣慰。”

“至於你方才所說,沒能守住你父親的威名,也不過是你如今年紀尚幼,不曾掌事罷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這個刺你,你隻管來同朕說,朕替你撐腰。”

蕭朔躬身行禮,應了句是。

皇上擺了擺手,叫來內侍,拿過一塊腰牌:“不過朕倒也被提了個醒,你如今的年紀,也該管些事,不能隨著性子想逍遙便逍遙了。”

蕭朔抬眸,看著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腰牌。

那塊腰牌是純金製的,已顯得頗陳舊。沉甸甸壓在手裡,其下墜著的紅穗也已褪了大半顏色,隻在幾處有格外深的痕跡。

“朕原本想給你做個新的,後來想想,你大抵更想要這個。”

皇上緩聲道:“你應當也知道,自朕當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便始終空置著,這些年來,就隻有都虞侯代管。”

蕭朔看著那塊腰牌,繁複朝服下的肩背繃了下,袖中的手無聲緊攥成拳,重新垂下頭。

皇上的聲音仍響著,像是隔了層薄霧,落在他耳邊:“當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沒這般清楚了。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節製的。”

“後來京中事多,禁軍、朝中事務繁忙,你父王管不過來,就把殿前司分給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後,這塊腰牌便一直放在朕這裡……誰也不曾想到,後來竟出了事。”

“那時朕也如你今日一般,隻是個管不了什麼事的閒王,人微言輕。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卻被人攔了。”

“殿前司險些叫朔方軍當場撲滅,就連這塊腰牌,也一度被鎮遠侯的餘黨所奪。”

皇上道:“還是高繼勳去調了同屬禁軍的侍衛司,及時趕到,才得以解圍。”

皇上歎道:“那時侍衛司中暗衛遠不如今日多,戰力不足,縱然合力圍攻,卻也隻拚死傷了他當胸一劍,奪回了這塊……”

蕭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幾乎破開壓製,又被死死攔回去。

皇上有所察覺,蹙了下眉:“怎麼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將血氣硬生生逼回去:“一時失態,冒犯陛下。”

“冒犯什麼,朕當時隻怕比你更失態。。”

皇上啞然:“朕也時常想,若是那時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軍又如何攔得……”

“陳年舊事。”蕭朔啞聲道,“皇上不必再說了。”

皇上細看了他一陣,見他眼底愴然不似作偽,放下心,溫聲道:“你不願聽,朕便不說了。”

皇上握著蕭朔的手,將那塊腰牌遞在他手裡:“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轄製,由你替朕守著皇城。”

蕭朔慢慢攥緊了那塊腰牌,靜坐一陣,跪下謝恩。

“朕已傳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帶你去陳橋大營,熟悉熟悉軍務。”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開朝時,朕便要考評你這都指揮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著他:“那時,你便不是朕的內侄,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會按君臣之禮來管束你,知道了嗎?”

蕭朔:“知道。”

皇上終於滿意,點了點頭:“去罷。”

蕭朔起身,由內侍引著出了內殿,又由常紀率金吾衛護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門。

“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都沒什麼大的變動。”

常紀陪著蕭朔,給他透風:“都虞侯職權都低了一級,被侍衛司高將軍壓得很死,進退兩難卡了這些年,盼著來個都指揮使還來不及,不會為難王爺。”

蕭朔握著那塊腰牌,闔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將殿前司交給王爺,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京城隻怕不安生,一個侍衛司左支右絀,力所不及。”

常紀悄聲提醒:“往常京城裡被燒了幾家鋪子、砸了幾處店麵,都是尋常小事。如今若再出這些事,隻怕都是要被申斥責罰的。王爺這些日子萬不可懈怠,少說要打點精神,撐過十五再說……”

常紀低聲說著話,一眼掃見蕭朔袖口沾的隱約血色,心頭一滯,停下腳步。

蕭朔垂了視線,格外平靜:“多謝常將軍提點。”

“王爺。”常紀道,“當年之事――”

蕭朔打斷:“不必說了。”

常紀默然了半晌,苦笑一聲,歎了口氣:“是。”

蕭朔隻想回府見一見雲琅,卻又要去見等著的都虞侯,心中壓著的念頭紛亂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儘數牢牢壓製回去。

“殿下。”常紀送他出門,身形交錯時,終於將話說出來,“皇上……已與殿下有了嫌隙,將此物給殿下,誅的是殿下的心。”

常紀俯身,低聲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蕭朔閉了下眼睛,慢慢攥緊了那塊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著雲小侯爺胡鬨,滿京城裝作找人、又悄悄留著後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裡追襲,將京城翻了幾遍。被擠兌了多少次,一再罰俸叱責,也睜著眼睛找不著逃亡的少將軍的殿前司。

蕭朔垂眸,看著在陳橋大營外飽浸過雲琅的血、又在獄中送端王辭世的腰牌。他攥著袖子,慢慢拭淨了上麵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跡,理順流蘇,慢慢係在腰間。

常紀終歸不能再多說半句,躬身行禮,目送了蕭朔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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