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是開府後跟著端王的,這麼多年過去,回頭看自然不覺有什麼不對。
可那時的朝中皇子裡,資曆足夠、年齡合適的,原本就該是端王。
“按本朝祖製,若開封府尹空懸,則由儲君兼任,若朝中未定儲君,則由成年皇子兼領開封府事。”
雲琅這些天都在背本朝律法條例,屈指輕敲著桌麵,心算了下:“當今皇上,那時應該還未及冠。”
“是。”老主簿被他點醒,“的確還差了半年,當時京中也有人議論此事,但朝裡好像有德高望重的大人作保……”
雲琅:“是誰?”
老主簿從未想過,一時頓住。
雲琅敲了下窗子,想順手推開,看著三十個插銷一陣頭疼:“……刀疤。”
窗外立時應聲:“少將軍。”
“去給禦史中丞送個信,叫他幫我查些事。”
雲琅隔著窗子,思量著緩聲道:“查二十六年前,開封府主審、大理寺協審,扳倒了三司使的那一樁鹽行舊案。”
“是。”刀疤應了一聲,又問道,“還有彆的――”
雲琅頷首:“有,查當年薦六皇子兼理開封府事的,德高望重的朝中官員。”
雲琅頓了一刻,又道:“是不是楊顯佑。”
“楊閣老?!”老主簿屏息聽了半晌,聽到了個最不可能的名字,一時錯愕,“可――他不是第三方的人嗎?如今皇上扶持咱們王爺,不就是為了對付他們……”
雲琅:“倘若當初,這位六皇子也是被扶持起來的那個呢?”
老主簿倏而醒神,怔忡立著,沒說出話。
“驅虎吞狼,遠交近攻,戰場用爛了的辦法。”
雲琅示意刀疤先走,斂衣起身:“我一直奇怪,如今朝堂沒多大的亂子,是什麼讓我們這位皇上如此不安,寧可叫朝中烏煙瘴氣,也要把各官各署牢牢攥在手裡……如果真是這樣,便好懂得多了。”
“您是說――當年有人為了奪權,扶持了六皇子,想要覬覦皇位。”
老主簿低聲道:“卻不想六皇子羽翼豐滿後,竟反擺了他們一道,搶先坐上了這個位子?”
雲琅點了點頭:“我去大理寺看看,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您現在去?”老主簿嚇了一跳,“如今尚是白天,隻怕――”
“晚上排滿了,沒時間。”
雲琅活動了兩下筋骨,摸出副與送了蕭小王爺那套一模一樣的袖箭,戴在腕間:“再說了,我是要去大理寺翻卷宗,夜裡點著蠟燭翻,不是告訴彆人我在偷看?還不如白天翻得方便。”
老主簿仍覺不安,為難道:“話雖如此,畢竟太過凶險了。”
老主簿儘力攔雲琅:“如今雖然休朝,大理寺卻慣有人駐守。若是再遇上巡邏的禁軍,如何是好?”
“侍衛司?他們能碰著我片衣角,都是我那天崴腳了。”
雲琅不以為意:“除非――”
老主簿:“什麼?”
“應當不會這麼巧。”
雲琅摸摸下頜,思量半晌:“我去去就回。您若實在不放心,就給我派個幫手。”
老主簿才想起他已將刀疤派了出去,看了一圈,橫了橫心:“小侯爺,老仆跳不動……”
“您在府裡,幫我看著他們造湯池。”
雲琅及時按著他:“讓連勝大哥和我同去。”
老主簿有些錯愕,抬頭看向雲琅。
連勝是端王的貼身親兵,被端王救過命,當初險些便自戕隨先王殉葬。
後來沒能死成,血案之後,便一直留在了琰王府內,率玄鐵衛日夜護衛。
雲琅從刑場回府,便是由連勝帶人領回來的。
那時府中人尚不知當年實情,有些堅信著雲琅有苦衷,處處設法暗中照拂,可也有些如連勝這般,脾氣擰直不會轉彎的,沒少對雲琅冷言冷語。
後來誤會解開了,再見難免難堪。連勝這些日子都在外圍,罕少有往書房來,到現在都不曾露過幾麵。
老主簿有些為難:“您若實在缺幫手……”
雲琅無奈笑笑,好聲好氣:“您幫幫我,叫連勝大哥陪我去。”
老主簿眼看著他長大,此時看著雲琅與少時一般無二,心底竟有些發澀:“您……是為了王爺嗎?”
連勝當年隨著端王回京,就曾統領過殿前司,如今的都虞侯還是他的舊部。
如今蕭朔執掌殿前司,若是能有連勝在旁輔助,處處都要得心應手不止一倍。
“王爺……也曾問過。”老主簿低聲道,“連將軍說了,隻想在王府內做玄鐵衛……”
“他問?”
雲琅清了清嗓子,站直了板著臉,學著蕭小王爺的語氣:“如今我已執掌殿前司。舊事未改,昔人如故,你若還想回去,便同我說。”
老主簿當時就在現場,此時眼睜睜站著,竟一個字不差的又聽了一遍:“……”
雲琅都替琰王爺愁:“早說了,換個人都聽不出他這是在同連勝道歉。”
老主簿跟了蕭朔這麼些年,半句沒聽出來,一時錯愕:“這是在道歉?好端端的,王爺道什麼歉――”
“誰知道,總歸有事就往身上攬。”雲琅道,“沒能護住殿前司,沒能護住這些忠心耿耿的王叔親兵,昔日肝膽相照、熱血相報的殿前指揮使,如今隻能在王府裡,日日消磨……”
“……”老主簿一時竟不知該是何反應,心中複雜:“這般……多的意思嗎?”
“他這人,好話就不會好好說。”
雲琅現在想起來還挺不高興,摸了顆偷著說蕭小王爺壞話:“昨夜也是,非要訓我。”
老主簿有些頭疼:“或許――想必是因為您要用刀紮自己……”
“不就是不能用這種?好好說就是了。”雲琅悶悶不樂,“我還會二十種呢。”
“對。”老主簿及時鼓勵,“您就從這二十種裡挑一個,好好給王爺些教訓,讓王爺長長見識。”
雲琅摩拳擦掌:“定然。”
“就按著話本裡說的,絕不用再改什麼。”老主簿難得見他對了些路子,生怕兩人裡有一個再偏出去,“您隻管照著挑出來,剩下的我們去準備。”
雲琅鬥誌昂揚:“知道。”
“這邊對了。”老主簿欣慰道,“您和王爺如今都已是大人了,就該有大人的樣子,做些大人該做的事……”
雲琅受他鼓勵,翻著腦中存貨,正要挑個最帶勁的,書房外忽然傳來了通報聲。
隨著蕭朔出門的玄鐵衛回來了一個,行色匆匆,手裡捧了個食盒。
“王爺叫送回來的?”老主簿接了,有些擔憂,“可是外頭有什麼事,叫小侯爺設法照應?”
“沒有。”玄鐵衛搖搖頭,“外麵的事很順利,王爺已在陳橋點過卯,如今正整頓殿前司,今日巡了第一次城。”
巡城時,恰好經過了一家茶餐鋪子。
鋪子裡賣了好些吃食,王爺看了一會兒,挑了幾樣,裝好叫人送了回來。
此事便很是有幾分年長者的風範,老主簿格外欣然,忙張羅著清了桌子,一樣樣拿出來:“都是給小侯爺吃的麼?”
“是。”玄鐵衛道,“要聽著小侯爺吃完。”
老主簿正收拾桌子,聞言愣了下:“怎麼是聽著?”
“不知道。”玄鐵衛隻管傳話,不明就裡,搖了搖頭,“有四樣。”
老主簿端著一碟子酥瓊葉:“……”
“這一碟,叫落雪聲。”
玄鐵衛指了指,又拿出另一碟糖脆梅配糖豌豆:“這個叫風雷響。”
雲琅:“……哦。”
玄鐵衛端出一碗三鮮大熬骨頭羹:“這個叫西窗聽雨……”
“聽他大爺的雨!”雲琅實在壓不住火,“這麼粗的骨頭!這要能叫人想到窗欄杆,我都能把大宛馬拉上樹――”
“小侯爺,小侯爺。”
老主簿堪堪攔著,焦頭爛額,匆忙催最後一樣:“那個是什麼?看著很是精致可愛,可是如今汴梁的新品?”
“這是牛乳酥酪做的,裡頭填了琥珀蜜。”
玄鐵衛將最後一碟端出來,仔細平穩著放在桌上:“由手極巧的匠人,趁著酥酪將凝未凝時,嵌上蜜豆做眼睛,再順勢雕成玉兔的形狀……”
老主簿好歹鬆了口氣:“王爺可是看了這個,才叫停下的?”
“正是。”玄鐵衛有些奇怪,“您在府裡,怎麼知道?”
老主簿瞄著雲小侯爺的神色,稍鬆了口氣,按著雲琅坐回桌邊:“胡猜的,王爺向來很留意這些……”
“確實是先見了這個,才停下挑了另外三個。”
玄鐵衛點了點頭:“王爺說了,酥酪放不住,叫小侯爺先替他將那半份也吃了,回頭再還。”
蕭小王爺長這麼大,這般會說話的時候屈指可數。
雲琅耳後熱了熱,坐在桌邊,儘力板著臉,壓了壓險些繃不住的嘴角。
“不勞王爺,回頭府上叫人去學。”老主簿看著雲琅,也放下心,點點頭笑道,“這一道點心叫什麼?”
“雪、雷、雨。”
玄鐵衛:“還差一個霜。”
霜字性偏寒,又極潔淨,向來不拘刻意搭配,已顯清雅高潔。
就算京城小童人人會背的一句“疑是地上霜”,也已到了寫月色的極致。
老主簿十拿九穩,長舒口氣:“霜什麼?”
玄鐵衛:“霜落兔跳牆。”
老主簿:“……”
“化用了‘霜落熊升樹’。”
玄鐵衛好容易背下來這些,一板一眼道:“王爺說,見了這個,就想起小侯爺――”
老主簿眼疾手快,牢牢捂住了玄鐵衛的嘴。
雲琅坐在桌邊,神色沉穩,一指頭戳翻了蕭小王爺好不容易摞起來的插銷塔。
老主簿按著胸口,把玄鐵衛拖出門,叫人給雲小侯爺熬了碗護心理氣舒脾養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