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2)

雲琅睡得不止安穩, 還做了個夢。

夢裡他還在大理寺獄,隻是身下的乾草沒這般鬆軟舒服,是鐵鏈重銬、**的水漬和冰冷的條石。身側無人, 心裡也遠不如現在從容安寧。

大理寺獄,牢牢連環, 越向下越深。

憲章獄,專鎖要案重犯。

這一處地牢雖然不常啟用, 前陣子卻還被緊急用過一晚,拿來裝了侍衛司剛拿獲的鎮遠侯府雲氏餘孽。

雲琅逃亡五年,身上背著的是當初不為人知的秘辛。於當今皇上而言, 威脅的是皇位的穩固, 於這大理寺和背後的主子,卻是把極得力的刀。

隻要用得好, 這把刀亮出來, 就能精準紮在皇上最致命、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症結之上。

大理寺眼疾手快, 趁著各方沒反應過來,先搶了雲琅下獄。如今看來……這隻怕也是襄王的意思。

雲琅蹙了蹙眉,想要換個夢做, 沒能換成,蜷著翻了個身。

當年春獵, 雲琅伴駕時也曾見過襄王蕭允。

襄王射獵隻捕凶禽猛獸,先囚在籠中日日折磨,再折翅、斷牙、碎爪、廢筋骨。

等到折磨得徹底沒了反抗的念頭, 再親自出麵, 予以食物清水, 延醫用藥。

慢慢馴化,以為己用。

雲琅為保朔方軍, 回京在侍衛司的暗衛麵前獻身,束手就縛,被投進大理寺獄。不曾待得一刻,先叫投進了水牢。

水牢沒有坐處,一刻也無法休息,人一倒下來,自然沒入水中溺斃。

這等刑罰本已因太過殘酷非人,叫先帝下旨儘數拆除了,大理寺牢底卻仍留了一座。

雲琅將自己綁在牆邊鐵柵上,熬了三日三夜,一句未曾鬆口。

被從水裡撈出來,投進了憲章獄。

那時候,這憲章獄裡還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們如今在的是外獄,將外獄鎖死,用來鎖人的內獄長寬不過五尺,高卻有一丈六七尺,狹小氣孔高聳得夠不著。

漆黑死寂、空無一人。

算不出具體時辰,觸目所及,儘是四方高牆。

前朝有位戰功赫赫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就是被關了三日,活活逼瘋在了這幽閉之地。

雲琅剛從水牢出來,**躺在地上,沒管幽閉不幽閉,先一頭無知無覺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發起了高熱。

灼燙氣息烤著喉嚨,心肺的熱意卻被牢裡的寒意侵蝕淨了,隻剩下徹骨的冷。

有日光將浮塵映成一束,觸不到底,就已被深黑牢底吞噬乾淨。

雲琅燒得動彈不得,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數著那一束光裡的浮塵有多少粒,數到混沌,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醒來就再數,數累了合眼就睡。

他已的確覺得疲倦,有這樣休憩的時候,竟也沒覺得多難熬。這樣混混沌沌不知躺了多久,睡的時候終於遠多於醒著,糾纏著的痛楚折磨竟也漸漸淡了。

隻消再多撐些時候,短則幾個時辰,長則一兩日,大抵也就能乾乾淨淨走得什麼也不剩。

偏偏天意弄人,知覺已淡得叫人輕鬆釋然時,油燈的光亮撕開了四周的深黑沉寂。

嵌著狴犴獸首的內獄牢門被打開,有人將他拖出來,撬開他的嘴,強行將水和藥灌下去。

還有人氣急敗壞地怒吼,對著這些日全未動過的飯菜,將獄卒罵了個狗血噴頭。

雲琅那時的意識已全然不清,被人拉來扯去的擺弄,擦乾淨頭臉,勉強擺在椅子上。

獄卒偷著拿來麻繩,將他堪堪捆縛住,不至滑脫下去。

大理寺卿剛痛罵過了獄卒,自己卻也因為險些眼睜睜叫犯人絕食自歿,受了一通嚴厲斥責,灰頭土臉過來,咬著惱恨揪起他:“你是以為……你想死就能死了?”

雲琅想做的事,已有太多做不成了,想不通怎麼連著一樁也不行。他已累得很,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闔了眼。

一旁獄醫顫巍巍道:“大人,他如今命隻剩一絲,隻怕碰狠了都――”

“說!”大理寺卿壓著火氣鬆了手,寒聲道,“你回京是為的什麼,受了誰的指使?!”

雲琅跌回椅子上,垂了眸,慢慢蘊著內力。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理寺卿步步緊逼:“你是為了替鎮遠侯府翻案,才潛回京城的嗎?還是為了向皇上複仇……”

雲琅身上內力已極稀薄,零星彙聚了,朝心脈撞過去。

獄醫在邊上盯著,眼看雲琅胸肩微微一顫,唇角溢出血來,心驚肉跳:“大人!不可,快叫人封住他內力――”

大理寺卿目光一緊,厲聲道:“來人!”

雲琅睜開眼睛,看著應聲上來的黑衣人,咳著血,戾意壓都壓不住地溢出來。

既然哪條路都不準他選,這條死路,總是他自選的。

他早就該死,在當年的文德殿,受了那一襲披風,跪下來勸蕭朔的時候,就該把命還回去。

苦熬了這些年,如今竟連死都不準。

雲琅肩臂較勁,硬生生掙開了本就綁得倉促的繩索,身形輕掠,已握住一個黑衣人手中匕首,朝自己胸口直扯過來。

“攔住他!”大理寺卿高聲道,“快攔住他,封他經脈穴道――”

“他已自行散了護心內勁。”

黑衣人牢牢攥住匕首,同雲琅兩兩較勁:“封他經脈,一時三刻就會氣絕。我現在將他擊倒,製在地上,力道稍有差錯,他也會死。”

大理寺卿尚不能叫雲琅就這麼沒命,來回看了看,急得變了臉色。

雲琅抵著匕首,抬眸朝這群人笑了下。

他麵色蒼白,涔涔冷汗反倒襯得眉睫軒秀如墨,嶙峋傲色再不壓製,傾身往匕首尖刃直撞上去。

黑衣人急擋,反肘架住雲琅胸肩。

兩相僵持,一旁始終默然立著的青衣老者忽然徐徐道:“雲小侯爺,可還記得琰王?”

雲琅眸底一顫,神色不動。

“你可知,琰王如今體弱多病,封府避世,隻怕天不假年。”

老者緩慢道:“禦米,也叫罌子粟、阿芙蓉。少量食之,可以祛病,日食一合,可以解憂……”

雲琅肩背無聲繃了下,護心內勁有限,他眼前已有些模糊,眨去冷汗啞聲:“他不曾吃。”

“你遠在他鄉,又如何能肯定呢?”老者走到黑衣人身後,“京城中,這些傳言到處都是。你若是心中沒有半分牽掛,又為什麼會特意回京就縛?”

雲琅喉間彌開血氣,閉上眼睛,沉聲:“他不曾吃。”

“當年的確,有你暗中攔阻,皇上沒害得了琰王。可如今已過了五六年,說不定他已不知不覺著了道,卻還不自知。”

老者嗓音嘶啞,說的話卻毒蛇一樣追著他:“這禦米是能叫人成癮的。上癮的人若是沒了這東西,便會痛不欲生,凡是能給他這東西的人,叫他做什麼都行。長此以往,慢慢失了人性,隻剩本能,變得連個人都算不上……”

“夠了!”雲琅厲聲,“他不會,縱然――”

“縱然他著了道,也會不計代價忍著,逼自己戒掉麼?”

老者笑了笑:“看來……雲小侯爺當真對琰王所知至深。”

雲琅打了個激靈,倏而抬頭,牢牢盯住他。

“可惜。”老者輕歎,“皇上也正是因此,對他日複一日,越發忌憚,如今隻怕……”

雲琅繃了下:“隻怕什麼?”

“以琰王如今勢力,尚不在我們眼中,此前並未細加探查。你唯有活下來,才有命知道。”

老者垂了視線,慢慢道:“你要知道,你對我們很有用,主上並不想叫你死。這一點上,也非不能容忍。”

雲琅氣力已竭,耳畔聲音忽遠忽近,混沌成一片,隻能隱約聽見些詞句。

他氣息不定,此時心神猝不及防一亂,肩背忽然不受控地痙攣了下,又咳出一片血色。

黑衣人趁機奪了匕首,遠遠擲出去,將雲琅架著放在地上,側過頭免得嗆血。

獄醫立時趕過來,慌亂埋著頭設法救人。

“原來要降服你,關竅在他。”

老者蹲下來:“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按照我們的消息,你二人分明早已反目了,琰王蕭朔……”

雲琅被這兩個字刺得一悸,意識終歸再無以為繼,昏沉沉墜入混沌。

……

做個夢也不得安生,一時冷一時熱,灼燙擾得人分外心煩。

雲琅胸口生疼,低咳了兩聲,不舒服地蹙緊了眉,嘟囔著含混罵了幾句。

這些人好生心煩,還來管他和蕭朔是什麼關係。

就算是父子叔侄關係,那也是他要罩著的人,還扯什麼體弱多病騙他,分明就動輒把他端來端去……

分明一聽就知道是唬人的話,他竟還真小傻子似的給唬住了,死撐著沒敢死。

惱意尚未儘,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要將他拉起來。

雲琅正窩了一腔火氣,抬手就去隔擋。對方頓了下,讓開他來勢,又去握手腕,被雲琅順勢反手擒住,二話不說結結實實按在了地上。

困著人的夢魘晃了晃,跟著煙消雲散。

雲少將軍虎虎生威地按著來犯之敵,手上再要用力,忽然察覺到不對,乾咳一聲,鬆了手。

蕭朔:“……”

雲琅:“……”

雲琅訥訥伸手,仔細護著蕭小王爺的傷處,把人從乾草堆裡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沾的草屑:“早和你說了,我睡著的時候容易亂來,不能亂碰……”

“我知道。”蕭朔靜了片刻,自己理了理衣物:“但你睡著時亂來,大都是非要向我懷裡鑽。”

雲琅還在移,聞言愕然,停下來抬頭。

蕭朔知道雲少將軍好麵子,原本不願揭他這個短,看他一眼:“還整夜喊著哪個地方疼,叫我給你揉。”

雲琅悚然,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蕭朔:“揉重了,你嫌疼,揉輕了,又嫌沒有感覺……”

“夠了。”雲琅麵紅耳赤,恨不得一頭鑽進稻草裡,“今晚分(醋-溜文學最快發布)床睡。”

蕭朔:“……”

蕭朔同他說這些,本意絕不是這個。他頓了下,揣摩著雲琅的意思,儘力昧著心改口:“是我――我向你……”

雲琅聽不下去,給蕭小王爺捏了捏胳膊,拿起他的一隻手,封牢了蕭小王爺的嘴。

蕭朔的確不想在今夜分榻,抿了下唇,抬眸望著他。

“我睡覺……當真這麼放得開嗎?”

雲琅從沒這個自覺,愣怔回想了一陣,忽然反應過來:“所以你那時候說,你夜裡抱著我,知道我胸口還是疼――”

蕭朔蹙了蹙眉:“正是夜間實情。”

雲琅平白想多了,咳了一聲,訕訕的:“哦。”

蕭朔將他拉過來些,摸了摸額間熱度,又伸手探了脈。

“沒發熱,羞的。”雲琅往臉上扇了扇風,愁得不行,“我天生麵皮薄,聽不了這等虎狼之詞,一時心神激蕩……”

“……”蕭朔平了平氣,不與他翻扯龍鳳胎莫非是自己去刑場上編的,將雲琅攬過來:“夢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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