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內力深厚,早能延綿不絕。少有像這次一樣,將最後一點也徹底耗儘的時候。”
梁太醫說起此事,還覺得很是來氣:“叫他設法耗乾淨了給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喚胸口疼。”
治傷時老主簿也看著了,小心替雲琅解釋:“小侯爺的確是胸口疼,不是叫喚……”
“他那傷日日都疼,月餘就要發作數次,五六年也等閒過來了,怎麼如今就不能忍一忍?”
梁太醫吹胡子:“就是叫你們府裡慣的,嬌貴勁兒又上來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個藥丸都嫌搓得不夠圓。”
老主簿無從辯駁,隻能好聲好氣賠禮,又給梁太醫續了杯茶。
梁太醫拿過茶喝了一口,又繼續道:“如今正好趕上內力耗竭,你又給他用了化脈散,錯過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首發/馬月。”
梁太醫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機會下下狠心,將他傷勢儘數催發出來,一樣一樣的治。”
老主簿已憂心忡忡看了三日,終於等到梁太醫願意解釋,忙追問道:“能治好嗎?”
“怎麼就治不好了?”
梁太醫發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豈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梁太醫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們王爺想辦法!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聽話,疼哭了也不準管他……”
老主簿剛潛心替王爺搜羅來一批話本,聞言手一抖,險些沒端穩茶,倉促咳了幾聲。
梁太醫這三天都操心操肺,凝神盯著這兩個小輩,生怕哪一個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錯。此時見蕭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個怕吵,躺在裡頭,你若想看便進去看。”
蕭朔仍坐在榻上,虛攥了下拳。
他能臨危篤定,此時太過安穩,卻反倒沒了把握。靜了片刻低聲道:“他――”
“這兩天難熬些,老夫給他灌了麻沸散,估計一時醒不了。”
梁太醫苦雲琅久矣,難得有機會,興致勃勃攛掇:“你在他臉上畫個貓。”
蕭朔:“……”
梁太醫仁至義儘,打著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
老主簿叫來玄鐵衛,將這幾日寄宿在府上的太醫送去偏廂歇息,轉回時見蕭朔仍靜坐著出神,有些擔心:“王爺?”
老主簿掩了門,放輕腳步過去:“可是還有什麼沒辦妥的?交代我們去做,您和小侯爺好好歇幾天。”
“無事。”蕭朔道,“他這幾日醒過麼?”
老主簿愣了愣,搖搖頭:“哪裡還醒得過來?小侯爺那邊情形不同,太醫下的儘是猛藥,我們看著都}得慌。”
“您囑咐了,小侯爺怕疼,叫我們常提醒著太醫。”
老主簿道:“太醫原本說左右人昏過去了,用不用都一樣,真疼醒了再說。我們央了幾次,才添了麻沸散……”
蕭朔點了下頭,手臂使了下力,硬撐起身。
老主簿忙將他扶穩了:“王爺……可還有什麼心事?”
蕭朔搖搖頭:“餘悸罷了。”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開封尹同連將軍送王爺回來的時候,可沒說餘悸的事。”
此事鬨如今,隻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懸著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動靜。
開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還曾說起琰王從探聽到襄王蹤跡、到趕去玉英閣處置,不到半日,竟能將各方儘數調動周全,原來韜晦藏鋒至此。
如今朝中,侍衛司與殿前司打得不可開交,開封尹與大理寺每家一團官司,諸般關竅,竟全係在了這些天閉門謝客的琰王府上。
“明日上朝,我去分說。”
蕭朔道:“他――”
蕭朔抬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氣。
調動周全。
哪裡來的周全。
要將人護妥當,沒有半分危險,再周全也嫌不夠。蕭朔拚了自傷,逼連勝將自己擊昏過去,夢魘便一個接著一個,纏了他整整三日。
一時是開封尹趕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設法搜身,困住雲琅不放。一時是連勝護得不妥,讓侍衛司找了什麼機會,暗地裡再下狠手謀害。
此刻醒了,見諸事已定,反而如墮夢中,處處都透著不儘真實。
“您忘了?”
老主簿扶著他,低聲道:“回府時您醒過一次,問了小侯爺……我們說了沒事,您還不信,一定要叫我們將您抬去看一眼。”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兩位小主人出門,戰戰兢兢把人接回府。腳打後腦勺地帶人忙活,眼睜睜見著王爺被扶到榻邊,碰了碰熟睡的雲小侯爺,強壓的一口血終於嗆出來,栽在榻下再沒了聲息。
老主簿守在邊上,幾乎被王爺嚇得肝膽俱裂,一時已做好了兩人化蝶歸去、將王府一把火點了祭二人英靈的準備。
火把都找了幾根,才被梁太醫一碗水潑醒,扯著領子揪回來,緊急去找了要用的銀針藥材。
“下回再不可這般嚇人了。”
老主簿比蕭朔更後怕得厲害,苦著心勸:“若不是梁太醫說了,您那是強壓的淤血,昏過去是因為體力不支,我等都要――”
蕭朔闔了眼:“都要什麼?”
老主簿沒敢說,生怕再叫王爺受了驚嚇:“您先坐下,喝一盞茶緩一緩。”
蕭朔並未拒絕,由他扶著坐在桌前,接過滾熱茶水,在掌心焐了焐。
此次大理寺縱火、玉英閣焚毀,他與雲琅雖是其中關竅,卻也一樣並非自主,是被形勢卷進其中。
皇上打草驚蛇,驚動了襄王,才會有開閣取誓書之事。襄王派人取書,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為強,一把火燒了大理寺。
若非雲琅當機立斷,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爭搶的血誓。
若不是他見了那大宛馬隊,忽然生出念頭,搶在雲琅前麵追查,不叫雲琅另行涉險,也來不及趕去周旋,設法脫身。
絲絲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處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這般結果。
亦或是……這也仍是場夢。
蕭朔用力攥了茶杯,牽動傷處,額間薄薄滲了層冷汗,閉上眼睛。
這些年下來,他早已成了習慣,凡太好或太壞的都是夢魘,要將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他也做過雲琅回來的夢,也夢見過兩人坦誠相見,夢見過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風饕,府內燈燭安穩。
也夢見過兩人對坐燭下,閒話夜語,把酒問茶。
……
不可沉迷,不可沒入。
蕭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幾聲,無聲咬了咬牙。
倘若眼前諸般景象,竟也隻是個夢,在夢裡試圖俘獲他的魘獸未免太過高明。
若隨老主簿去了內室,見了雲琅躺在榻上寧靜安睡,他便更無可能再掙脫出去。
“王爺?”老主簿終於察覺出他不對,皺緊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蕭朔情形,當即便要再去叫梁太醫,被蕭朔抬手攔住:“不必。”
老主簿有些遲疑,半跪下來,仔細看著他臉色:“王爺。”
“府上可尋著了燒刀子?”
蕭朔靜了靜心:“給我一碗。”
“小侯爺那次說的,上了戰場喝的那種烈酒?”
老主簿一陣為難:“還不曾,那酒釀得粗劣,汴梁是不賣的……”
蕭朔閉了閉眼,用力靠向椅背。
“王爺,您傷處尚未收口,不可受壓。”
老主簿忙攔他,有些著急:“這不是夢啊,您的確同小侯爺拚出了如今這般局麵,那誓書叫開封尹看過了,是真的,給藏小侯爺的密室裡了。您護住了小侯爺,殿前司和咱們府上都沒事。什麼也沒弄丟,一個人都沒出事,都好好的……”
蕭朔闔了眼,低聲冷嘲:“我幾時竟有這般好運氣。”
老主簿話頭一頓,被蕭朔的話牽動心事,胸口驀地滿溢酸楚,竟沒能說出話。
“如今府外。”
蕭朔道:“朝中是何態度?”
老主簿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怔,揣摩著道:“不很明顯,皇上――”
蕭朔平靜道:“皇上拿捏不準,一時竟也沒了處置。隻將諸事擱置,說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開封尹草草結案了事。”
老主簿張口結舌,看著這幾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爺:“正是,您如何知道的?”
蕭朔:“京中無事,反倒比前陣子更為平靜。府外的確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鐵衛嚴陣以待數日,卻無一人來探。”
老主簿瞪圓了眼睛:“正是……”
蕭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來問,前幾次遞的還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終於橫了心,送了一份集賢閣閣老楊顯佑的手書。”
老主簿錯愕無話,竟不知該不該應聲,愣怔在原地。
“樁樁件件,都如我所願。就連他的舊傷,也已有了轉機。”
蕭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覺畏懼,怕自己仍困在夢中?”
老主簿幾乎已被唬住,駭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願一個,老仆看看對不對……”
蕭朔強壓下焦躁,沉聲道:“還有什麼可願的?無非他仍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好好安睡養病。”
他一向不放縱自己沉湎,終歸再忍耐不住,幾步過去,掀開內室窗前布簾:“就如這般――”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大驚失色:“小侯爺?!”
按梁太醫說的,雲琅此時就該老老實實躺在榻上睡覺,好好安睡養病。
老主簿寸步不離守在外屋,就這麼活生生守沒了人。對著空榻一時慌手慌腳,團團轉著在外屋找了幾圈。
蕭朔心頭驟懸,顧不上許多,抬手推開門,快步進了內室。
才踏進門,一盆化了大半的雪當即被帶翻下來,當當正正扣在了蕭小王爺的頭頂。
老主簿沒在床榻夾層裡找著雲小侯爺,驚慌失措抬頭,還沒來得及說話:“……”
蕭朔叫雪扣了個正著,濕淋淋透心涼立在門前,摘了頭頂的盆,看了看。
梁上原本半蜷了個人影,被底下動靜吵醒,跟著一晃,半睡半醒間,腳下踩了個空。
老主簿蹲在外屋,嚇得一顆心活生生碎成十八瓣:“王爺――”
蕭朔鬆了手,叫盆掉在地上,上前兩步,抬手朝人影回護著接穩。
雲琅腳滑,一跤結結實實砸在蕭小王爺懷裡,眼前冒著星星,昏沉沉咧嘴一樂。
蕭朔低頭,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王爺。”老主簿顫巍巍道,“您――”
蕭朔:“醒了。”
老主簿:“……”
老主簿看著眼前情形,不太敢問,磕磕巴巴:“雲小侯爺……”
蕭朔此時不能動氣,用力闔了下眼:“叫他下不了榻,叫他乖,叫他哭不出聲。”
老主簿隱約覺得王爺記錯了梁太醫的醫囑,匆忙追了兩步:“王爺!等――”
琰王殿下不準備等,抱著天下掉下來的雲小侯爺,幾步進了內室,砰一聲重重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