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2 / 2)

雲琅背到一半,忽然回神,後悔不已:“不對,這是個靈異的話本,叫《黃蛇傳》。”

蕭朔前幾日恰看過這本,壓了壓糾正雲少將軍那蛇顏色的念頭,低聲道:“你為了這個,特意弄的雪?”

雲琅露了餡,肩背一繃,極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太傅是最後一個走的,按梁太醫的說法,過不了一刻,蕭朔就能醒過來。

雲琅蹲在梁上,興致勃勃守著蕭朔進門,一守就是小半個時辰。

硬生生把自己守得睡了過去,雪也大半化成了冰水。

雲琅隻覺得自找沒趣,坐在蕭小王爺腿上嘟囔:“本來以為你難解相思……”

他的聲音太低,聽著已極含混。蕭朔蹙了下眉,輕聲問:“什麼?”

“難解相思!”

雲琅耳根通紅,豁出去了,大聲嚷嚷:“醒來第一件事,定然要衝進內室,同我討束!”

到時候好歹燭影暖融,雪花飄飄,他再從梁上蹦下來,給蕭朔親個帶響的。

定然帶勁得很。

計劃得極妥當,這會兒全變成了一盆冰冰涼的雪水。

兩人從小到大一路吵過來,從來誰先生氣誰占理。雲琅眼疾嘴快,趁著蕭小王爺沒緩過神,立時不高興:“雪都化了!”

“……”蕭朔看著他:“我知道。”

雲琅咳了一聲,虛張聲勢坐得筆挺。

蕭朔不止知道,還被化了的雪扣了個結實。

進門時,他分明已想好了要貨真價實教訓雲琅一次,絕不心軟。此時叫雲小侯爺搶先倒打一耙,坐在榻前蹙了蹙眉:“如此說來,此事怪我?”

“不怪你?”雲琅硬撐著,“若是你早進來,我一盆揚了那雪,紛紛揚揚,跳下來蹦在你麵前……”

蕭朔聽著雲琅翻扯,抬手按了按額角。

雲琅身上氣勢轉眼一軟,老老實實:“知錯了。”

蕭朔搖搖頭,低聲道:“你所言不差。”

“……”雲琅心說蕭小王爺未免太好糊弄,伸手攀住蕭朔,“跟你胡攪蠻纏呢,當真乾什麼?”

蕭朔由他握著手臂,抬起視線,落在雲琅眉睫間。

雲琅緩過了方才那一陣疼,胸口還起伏著。他難得這般害臊,耳廓還泛著隱約淡紅,氣色難得比平日裡好了不少。

雲琅沒聽見回應,看著蕭朔神色與平日有異,抬手按上蕭朔太陽穴,稍使了些力道,緩緩按揉:“又頭疼了?”

“無事。”蕭朔搖了下頭,向後坐了坐,“你――”

雲琅夠得實在費力,索性拿過蕭朔手臂,也有樣學樣環在背後,大喇喇靠了,專心致誌替他揉。

蕭朔氣息微滯,靜了片刻,抬手將人環住。

“我問了梁太醫,這毛病同罌|粟毒也有關。”

雲琅道:“這東西毒性特異,極傷人心神。拔毒後,雖然毒性除淨了,但損傷仍在。”

蕭朔頭疼的症候是這幾年添的,與所經之事、所失之人自然脫不開乾係,但也隻怕不儘然是心裡的毛病。

雲琅問過幾次梁太醫,還是這次陰差陽錯,問出來了當年禦米之事,才想起了這一層。

蕭朔中毒是在宮中,拔毒也是在宮中。此事瞞得嚴嚴實實,老主簿都不知曉,梁太醫聽說時,險些氣得吹飛了胡子。

如今蕭朔用的藥,大都添了寧神補益的,隻要妥帖進補些時日,自然能緩解大半。

“梁太醫說,若你早幾年說,對症下藥,早不礙事了。”

雲琅特意學了按揉的手法,頭一回用,力道斟酌得極謹慎:“我若早知你頭疼,定然不同你胡鬨。”

蕭朔握了他的手,低聲道:“多虧你胡鬨。”

雲琅一怔:“什麼?”

“沒事。”蕭朔不欲多說,搖了下頭,“隻是偶爾覺得頭疼,並不礙事。你方才說得不錯,若我及時進來……該很好。”

雲琅隻是沒理攪三分,聞言反倒赧然,咳了一聲:“唬你的,這你也信?”

“本就很好,風雪雖然凜冽,也能清心明目。”

蕭朔道:“我站在門邊,你若自跳下來,便應了一個典故。”

雲琅自己都沒想出來這般雅意,聞言愣了下:“什麼典故?”

雲琅靠著蕭朔,忍不住猜:“蕭門立雪?雪中送炭?何當共剪西窗燭,玲瓏骰子安紅豆……”

“……”蕭朔看著他:“守株待兔。”

雲琅:“……”

蕭小王爺這腦袋隻怕還不夠疼。

雲琅磨著牙,看著蕭朔總算不燙了的腦門,很想再給他來個更響的過過癮。

“是拿你玩笑,尋開心。”

蕭朔溫聲說了一句,攬在雲琅背後,將他攏進胸肩裹牢:“你我劫後餘生,已經幸甚。我隻是想,若如你說的那般,該更高興。”

“日後我會記住。”蕭朔道,“醒來第一件要緊事,便是見你。”

雲琅被蕭小王爺一記戳心,沒能出聲,麵紅耳赤往蕭朔的寢衣布料裡埋了埋。

蕭朔擁著他,燭影下身形不動,氣息拂在雲琅頸間。

溫暖輕緩,浸著融融體溫,像是將周遭一切儘數隔絕乾淨。

雲琅陷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寧靜裡,微微打了個顫,想要不著痕跡沉穩掩飾過去,卻已被蕭朔抬手護住肩背:“你睡不實,是因為沒有內勁護體,還是我不曾醒?”

雲琅一愣,咳了一聲,轉了轉眼睛飛快盤算:“是因為――”

“那便是都有。”蕭朔道,“我不曾醒,你心中不安。你沒有內勁護體,便不敢睡在榻上,在梁間反倒安心些。”

雲琅頗不自在,兀自嘴硬:“誰說的?我就愛睡梁上。你沒聽說過?江湖上正經的武林高人,半夜還睡繩子上呢。”

“是我疏忽,差了這一句。”蕭朔道,“下次我會同梁太醫說,無論如何,將你我安排在一處。”

“還要什麼下次?一次就夠了。”

雲琅不以為然:“咱們兩個行此下策,是因為手上什麼把柄也沒有,雖有高位,卻無實地。再來一回,你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蕭朔靜了片刻,抬起視線,迎上雲琅目光。

“如今實地已成。”

雲琅道:“你拿捏穩了侍衛司,也有了正經的朝臣助力。玉英閣裡的東西咱們拿了,兩方博弈,中間的平衡交接處咱們占了,將來你在禦前周旋,我同襄王轉圜,都有倚仗。”

雲琅看著蕭朔,半開玩笑:“蕭小王爺可是被磋磨得沒了這個心氣,路走得越順,勝仗打得越多,反倒心裡越虛?”

蕭朔平靜道:“自然不是。”

“當真不是?”雲琅繞著圈看他,“叫我看看,小王爺――”

“你不必設法試探我。”蕭朔握著他的手,覆上雲琅掌心冷汗,“你擔心我,便大大方方說出來。”

雲琅一頓,肩背僵了下,沒說出話。

蕭朔道:“我知你這些天,不怕我計謀不妥,不怕我周旋不開,唯獨怕我屢經世事磋磨,所護之人護不住,所做之事做不成,折了心誌。”

“人之常情,其實不必掩飾。”

蕭朔焐著雲琅的手,察覺著他掌心慢慢轉暖:“你當初打仗,父王看著放心,其實也輾轉反側,幾次夜裡實在睡不著,揍我解悶。隻怕你萬一初戰折戟,一旦打了敗仗,會損毀了你的銳氣。”

蕭朔撫上雲琅後頸:“你擔心我,自可明說。”

“同你說什麼?是我自己擔心,又不是你叫人擔心。”

雲琅悶著頭:“我自己胡思亂想,覺得擔心,是我自己的事。”

蕭朔聽著他繞來繞去,不禁啞然,輕聲道:“你擔心我,還不乾我的事?”

雲琅咬牙:“不乾。”

蕭朔怔了怔,抬眸看他。

“我這叫關心則亂。”雲琅難得較真,“我覺得擔心,和蕭小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心誌如何、性情什麼樣,都沒關係。”

雲琅說得極慢,耳廓滾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至於……蕭朔這個人。不摧不折,外有峰巒巋然,內有靜水流深。”

雲琅:“我要同他求百年,不是因為過往之事、故人情分,不是因為如今形勢所迫,相濡以沫。”

“我知他信他。”雲琅抬頭,不閃不避迎上蕭朔視線,“見他風骨,心向往之。”

“求同進,求同退,求寸步不離。”

雲琅道:“求推心置腹,求披肝瀝膽。”

雲琅朝他一笑:“琰王殿下,過個明路。”

蕭朔肩背猛然一悸,迎上雲少將軍清冽眸色。

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幾次,眼底至胸口一路發燙,滾熱熾烈,驅散了最後一絲盤踞陰雲。

蕭朔伸臂,攬過雲琅頭頸,吻得極儘鄭重,近於虔誠。

雲琅還不滿意,儘力側了側頭,含混:“回話――”

蕭朔闔眼:“求之不得。”

雲琅像是被他這四個字燙了下,微微一顫,閉上眼睛。

蕭朔找到他的手,交攏著細細握實。

一吻終了,兩人氣息都有些不平。

雲琅一樣渾身滾熱,強壓了幾次心跳,彆過頭平了平氣。

他坐在蕭朔腿上,最後一點誌氣已全交代了出去,再開口已磕磕絆絆:“現在……你自行反省一下。”

蕭朔斂去眼底澀意,清了清喉嚨:“什麼?”

“剛才是不是有什麼地方糊弄我。”雲琅道,“我覺得不對勁。”

蕭朔:“……”

雲琅摸索著身上,凝神品了品。

雖說經蕭朔一番折騰,此時經脈筋骨都舒服了不少,但總歸不是那一回事。

雲少將軍雖然未經人事,又在該有人引導的時候去忙了彆的,可總見過戰馬打架,並不全然懵懂:“雖說每句都對得上,但定然哪裡出了岔子……你是不是趁我不懂,設法哄我了?”

蕭朔身形微頓,靜了片刻:“是。”

“真哄我了?!”雲琅剛剖白完心跡,一陣心痛,“哄了多少?從哪兒開始哄的?”

雲琅向來自詡飽讀話本,一朝讓蕭小王爺坑了個結實,扯著他袖子:“不行,從哪兒開始不對的?快告訴我……”

蕭朔拗不過他,默然一陣,貼在雲琅耳畔說了實話。

雲琅:“……”

蕭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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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正在外間收拾,看著王爺披衣出門,一陣愕然:“這是怎麼了?!”

“我與少將軍剖白心跡。”

蕭朔坐在桌前,低聲道:“說好了從此要彼此坦誠,肝膽相照。”

“這不是極好的事?”老主簿匪夷所思,“您這是怎麼――”

“於是我便與他坦誠,說了實話。”

蕭朔道:“除開最後,其實都不對。”

老主簿沒聽懂,茫然一陣,試探道:“於是您便又要來外間睡了嗎?”

“隻是今日。”蕭朔蹙了蹙眉,莫名很不喜歡老主簿這個語氣,“我明日照回內室去。”

老主簿心說那可不,每個今日您都這麼說。他看看王爺神色,不敢頂嘴,點頭:“是是。”

“那些話本。”蕭朔道,“給小侯爺送去,小侯爺要看。”

“怎麼是給小侯爺?”

老主簿操心道:“小侯爺看了,您看什麼?恕老仆直言,您學會了,大抵要比小侯爺學會更要緊些……”

蕭朔皺了皺眉:“我自然也會看,他看是要――”

老主簿憂心忡忡:“要做什麼?”

“無事。”蕭朔靜了片刻,不再多提此事,“還有木頭麼?同刻刀拿過來。”

老主簿為難:“有歸有,您已給小侯爺刻了一套生肖加一隻貓,還刻了一整套的戰車,下次再哄,怕是沒什麼可雕的了……”

蕭朔蹙緊眉:“那要怎麼辦?”

兩人吵了架,他自幼也隻會給雲琅雕東西、買點心。如今雲少將軍的胃口叫府上如願以償地養刁了,對點心也已不很在意。

蕭朔此番自知行徑孟浪,有心賠禮,更不知該如何著手。

老主簿看了看室內,悄聲道:“若是有機會同小侯爺說說話,可會好些?”

“他不同我說話。”蕭朔道,“也不想見我。”

老主簿心說好家夥,又向屋裡望了望:“小侯爺如今走上一兩步,要不要緊?”

蕭朔搖搖頭:“我替他理過脈,稍許活動無礙。”

“好。”老主簿年紀大了,見多識廣,沉穩點頭,“您先坐穩。”

蕭朔不知他要做什麼,莫名坐回桌前。

老主簿醞釀一陣,瞄了瞄兩邊路線,挪走了中間隔著的木箱書桌。

蕭朔蹙眉:“做什麼?”

“有些礙事。”老主簿道,“清一清,方便小侯爺衝過來。”

蕭朔越發莫名:“什麼――”

老主簿深吸口氣,放聲急呼:“王爺!快來人!王爺吐血了,噴泉一樣冒哇!止不住,快拿盆來……”

蕭朔:“……”

蕭朔叫他赧得幾乎動怒,咬牙沉聲:“胡鬨什麼?!吐血幾時還要盆了,誰會信?噤聲――”

話才說到一半,內室的門砰一聲打開,雲小侯爺已一頭撞了出來。

撞得太急,沒能刹住,一溜煙順腿飄上了床邊暖榻,氣力方竭,一屁股坐在了王爺腿上。

老主簿笑吟吟功成身退,輕手輕腳走出書房,替兩位小主人嚴嚴實實合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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