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後是家中長姊,將幾個弟弟連拉帶拽管教成人,慣了雷厲風行,從不知心軟為何物。後來入了宮,一時不慎叫家裡出了個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絕不準雲琅再如他老子一般不爭氣。
小雲琅聽這段家族履曆的時候,正叫先皇後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從延福宮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後太過嚴厲,小雲琅一度還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著眼淚,決心今後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
後來先帝的確偷偷將他藏起來,讓小雲琅在文德殿睡了三個晚上。又和小雲琅一起老老實實坐著,叫先皇後訓了半個時辰。
雲琅想了一陣,扯扯嘴角,輕呼了口氣。
現在想來,還很是懷念先皇後的巴掌。
先皇後隻在讀書習武上對他嚴厲,逼他不準懈怠,不準學紈絝子弟的荒唐習性,卻從不在彆的事上苛責他。
小雲琅淘氣,在宮裡到處亂跑,剪了先皇後的袍子去撲鳥雀,過了幾天才叫宮人發現。
先皇後知道了,不止沒訓他,還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樹枝,帶著小雲琅在宮門口灑了黍米,拿絲線係住樹枝、撐著竹筐,教會了他第一個誘敵深入一舉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來了三隻家雀,小雲琅不舍得玩,興衝衝揣在懷裡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兒子,叫門檻絆了一跤,儘飛散了。
蕭小皇孫平白受了無妄之災,按著往日習慣不論緣由先同他賠了禮,還連著給雲琅送了好幾天母妃親手做的點心。
雲琅想著軟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孫,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先皇後當初其實不大喜歡蕭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為什麼老是跟著小雲琅,轟也轟不走。
後來蕭朔漸漸開了竅,先皇後勉強看順眼了,卻又不知為什麼,每每看了便來氣,總想拎過來拍上兩巴掌。
……現在想來,大抵先皇後才是最先看出蕭小王爺那些心思的。
看蕭朔不順眼,總覺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懷不軌,要將雲琅拐走的是先皇後。
遂了雲琅的執念,親自毀了一手拉扯的雲家,給了端王府一個交代的,也是先皇後。
宿衛宮變,先皇後年事已高,卻仍能親率宮人死守,護衛禁宮,滅敵殺賊。
可那之後……就再分不清誰是敵、誰是賊。
端王歿了,端王妃歿了,雲琅身心傷透,藥倒了綁在榻上掙命,蕭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縞素,渾身血債。
血脈相連的鎮遠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後,還蟄伏著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勢力。
半步都無從選,半步都選不得。
先皇後攪在其中,苦苦撐了一年,聽著邊疆一封連一封拿命換來的捷報,終於和著血狠了心,親手將鎮遠侯府推上了死路。
雲琅用力喘了幾口氣,側過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黃織錦,無聲蜷緊。
鎮遠侯府獲罪,他牽連其中,儘力安排妥了諸般事項,再拖不下去,隻能潛出城逃命。
蕭朔替他開了城門,他在城郊破廟與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趕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師戒嚴,鴉雀無聲鐘鼓不鳴,直到淩晨,城內寺廟宮觀忽然響起長鳴鐘聲。
三萬鐘聲,帝後崩。
雲琅騎在馬上,聽著綿延鐘聲,心中恍惚,竟沒能逼出半分知覺。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見樹下稚子嬉鬨,拿樹枝支籮筐,灑了黍米誘捕鳥雀。
雲琅扯著韁繩,慢慢走到無人山澗處,想要摘幾個野果,忽然一口血嗆出來,一頭栽下了馬。
……
雲琅躺在榻上,閉緊眼睛,儘力壓著亂促氣息,無聲蜷緊。
先皇後最煩人矯情不爭氣,最喜歡看小雲琅持槍勒馬,威風凜凜統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後教養,最聽先皇後的話,將心力儘數放在與蕭朔一同掙命上,從不準自己鬆下來半口氣。
如今終於熬過那一場噩夢,走到雲開見月,他同蕭朔合力,借先帝遺澤與舊臣合力,已將能窒死人的濃霧生生撕開一個口子。
已不必再進退維穀、不必再一定要選一個、舍一個了。
想護的人已能設法護住,原本該有的東西,也能設法奪回來了。
他已讓禦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槍和長弓,做回先皇後最喜歡的少將軍,如今矯情起來……先皇後就該夜來入夢,親自教訓他一頓。
就該來看看他。
雲琅疼得微微發抖,他不願叫彆人看見這個,死死咬了下唇,將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極輕歎息。
“小王爺。”
雲琅忍著疼,輕扯了下嘴角:“你該在窗戶下頭蹲著。”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個時辰,叫雪埋了。”
蕭朔合了門,將身上雪色撣淨:“況且……我有要事。”
“什麼要事?”雲琅背對著他,閉了眼睛儘力笑笑,“明日再說,我今日累了,要睡覺。”
蕭朔靜看著他,摘了披風,擱在一旁。
他回來時,聽老主簿憂心忡忡說了雲琅情形,已大致猜出緣由。
先帝,蔡太傅,虔國公,父王母妃……雖也都是長輩,卻畢竟有所不同。
雲琅養在先皇後宮中,受先皇後教養。這一身叫旁人豔羨的深厚功底,千裡奔襲一擊梟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後一點一點親自打磨出來的。就連恩仇快意、凜冽瀟灑的脾性,也受先皇後耳濡目染。
雲琅自回來後,每每提起先皇後,向來將那一段過往藏得嚴嚴實實,輕易不肯觸碰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會同你說這些。”
蕭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圍牆,也會陪你同去。”
雲琅失笑:“景王招誰惹誰……”
蕭朔平靜道:“招你,惹我。”
雲琅一頓,叫蕭小王爺說得無言以對,埋進枕頭裡,悶頭樂了一聲。
他不願在蕭朔麵前矯情這些,胡亂蹭了蹭臉上不知有沒有的水痕,打點精神,撐坐起來:“好了,彆惦記人家景王府的牆了……先皇後的確有東西留給我們兩。”
雲琅自懷裡摸出那一方織錦,也不看,甩手掌櫃遞過去:“你看罷,說若是襄王謀逆了便用得上,我猜大略是什麼朝中勢力、各處準備。”
雲琅翻了翻老主簿送來的點心,掰了一塊,嚼著咽了:“我素來沒耐性看這些,你看完了,再給我講――”
話未說完,蕭朔已伸手將他溫溫一攬,裹進懷裡。
蕭小王爺叫雪埋了半個時辰,身上還未暖和過來,明淨的新雪氣息撲麵覆落,將他裹牢。
雲琅一頓,沒了動靜。
“你已約束了自己這些年。”
蕭朔輕聲道:“如今縱然覺得難過,先皇後也不會怪你。”
雲琅在他肩頭靜了良久,閉上眼睛,笑了笑:“那怎麼行?”
雲琅聲音格外悶,埋在蕭朔微涼的衣料間,一點點攥了他的袖子,扯扯嘴角:“不怪怎麼行?我剛還求先皇後,今天夜裡來打我的屁股……”
蕭朔回護住他,靜了一陣:“今夜不妥。”
雲琅:“……”
雲琅:“啊?”
“今夜不妥,你與先皇後商量商量。”
蕭朔道:“換明晚行不行。”
雲琅心情複雜,吸吸鼻子,紅著眼圈坐起來,摸了摸多半是凍傻了的蕭小王爺。
“並非唬你。”蕭朔握了他的手,從額間挪開,“今夜……先皇後若來了,怕要索我的命。”
雲琅:“??”
蕭朔拭淨他睫間水汽,撫了撫雲少將軍的發頂,頓了片刻:“我曾反複想過,為何先皇後無論如何看我不順眼。後來發覺蔡太傅也看我便來氣,便多少想通了。”
雲琅還在想索命的事,看著蕭朔,心事重重:“想通什麼了……”
“想通我的確活該。”
蕭朔垂眸,在雲琅唇角輕輕落了個吻:“他們最疼的孩子,叫我搶回了家。”
雲琅猝不及防,叫他一句話徹底戳透了,自前胸豁疼到後心。
雲琅倉促屏了息,再扛不住,眼底濕氣決堤一般湧出來。
“你若實在太想先皇後。”蕭朔輕聲道,“便今晚求先皇後入夢,不做旁的事了,我守著你。”
雲琅止不住淚,氣息叫鹹澀水意攪得一團亂,儘力平了幾次:“若不然……呢?”
蕭朔搖了搖頭,將他護進懷裡。
雲琅這一場傷心忍了太久,追其根由,當初雲琅身上的濃深死誌,有一半都來源於這一場進退皆維穀的死局。
這是雲琅心底最後一個死結,如今形勢好轉,終見轉機,又被景王誤打誤撞捅破,才終於發泄出來。
昔日先皇後大行,蕭朔其實就守在榻側,已代雲琅儘過了孝。清楚先皇後從沒怪過雲琅半分,儘是歉疚牽掛,滿心不舍。
隻是雲琅自苦,鬱結經年難消,將自己死死困在症結之下。
走不出,掙不脫。
蕭朔不願叫雲琅再有半點委屈遷就,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了……”
話音未落,老主簿急匆匆跑過來:“王爺,湯池的藥泡好了,照您的吩咐,還給小侯爺備了冰鎮的葡萄漿――”
雲琅:“……”
蕭朔:“……”
蕭朔將雲琅攏住,回身道:“不必――”
“慢著。”雲琅訥訥,“必。”
蕭朔微怔,低頭看了一眼傷透了心、走不出掙不脫的雲少將軍。
“先皇後。”雲琅閉眼誠心,“明日再來揍我。今日蕭小王爺拖我去泡湯池,到時連他一起揍。”
蕭朔:“?”
雲琅心誠則靈:“先揍他,後揍我。”
“……”蕭朔想不通:“為什麼?”
雲琅有心細解釋先揍後揍在力道上的分明差彆,想要再打點起精神,迎上蕭朔靜沉黑眸,心頭一口氣鬆了,竟倦得再坐不起來:“回頭……再同你說。”
蕭朔看他神色,將雲琅伸手圈過,穩穩帶起:“好。”
雲琅扯了下嘴角,朝蕭朔儘力一樂,索性徹底卸了力,閉上眼睛。
蕭朔診了診雲琅腕脈,聽著雲琅的呼吸漸轉平複清淺,放輕力道,想要將他放平。
雲琅幽幽歎息:“湯池。”
蕭朔:“……”
雲琅記仇:“葡萄酒。”
蕭朔本以為他已不支昏睡,攬住雲琅後頸,拭了他額間薄汗:“先皇後若當真入夢,前來揍你,如何分說?”
先皇後隻想他活得好,雲琅其實明白,隻是這一層無論如何翻不過去,此刻終於揭過,雲開月明,側了臉含混嘟囔:“不分說,我想她。”
蕭朔撫了撫雲琅額頂,吻了吻雲少將軍的清俊眉宇,將人連薄裘一並抱起,嚴嚴實實護在懷中。
由剛帶人備好湯池的老主簿引著,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