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2 / 2)

他話頭頓了頓,眼睜睜叫蕭朔抬手在頸後輕輕一按,登時麵紅耳赤:“……”

“主簿派人送信,說你離府出走。”

蕭朔道:“我嚇了一跳,心中極後悔,偏脫不開身,才在這裡吹一吹冷風。”

雲琅向來好捋順毛,不自覺蹭了下蕭朔暖熱掌心,喜滋滋道:“真的?”

蕭朔看他神色,眸底溫融,垂在身側的左手動了動,將剛寫完的一份《討雲少將軍不行檄文》不著痕跡斂進袖底:“是。”

雲琅欣然起身,一路上了茶樓。

陳橋常年駐紮禁軍,雖是大營,但因本朝軍製鬆散、長年疏於征戰,軍中從商的比比皆是。

此處離陳橋最近,靠近京郊,本該地廣人稀。卻因這些軍爺日日養著,頗為繁榮,甚至已隱約有集市成型。

雲琅進了茶樓包廂,看著下頭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隻覺鬨心不已:“這是軍營?”

“來日掌了禁軍,由你整肅。”

蕭朔不叫茶博士打攪,帶了茶水進來,合嚴包廂門,憑窗落座:“先皇後留下的那方織錦,我已大略看過,標注了幾處我們難談查到的所在。”

蕭朔沾了茶水,在桌上簡略畫了一方地圖,將幾個緊要處標出來:“戰事若起,可有說法?”

“成掎角之勢,彼此支援。”

雲琅看了一眼,已了然於胸,拿過布巾將水色一把抹了:“一旦勢成,退可牽製兵力,進可兩相夾擊……你不必管了,這個交給我。”

蕭朔點了下頭:“無論宮中情形如何,你也不必顧慮,先將城中穩住。”

雲琅打慣了大仗,多艱險的形勢也見過。如今京中時事壓著,雙方明爭暗鬥施展不開,戰力本就受限,要率兵平了這一場叛亂,並不算難。

蕭朔垂眸,潑了那一杯茶,拿過隻新杯子:“要收回禁軍轄製,有我設法,不必以戰局相挾。”

“放心。”雲琅笑笑,“定然護好百姓民生。”

蕭朔靜坐一刻,倒了杯茶,擱在雲琅麵前。

兩人心念向來想通,他猜得到雲琅的心思,要放棄先機,在戰局危急時再出麵,逼皇上拿出禁軍虎符。

可如此一來,卻無疑又要添上一層危險。

蕭朔不擔心雲琅護不好汴梁百姓,隻怕雲少將軍再兵行險著。

“皇上身在局中,處處浮雲遮眼。”

蕭朔道:“襄王一派本就隱於暗中……你我不曾著意隱藏,他隻怕已猜出你就是玉英閣中的護衛。”

雲琅倒不意外:“要得就是叫他們猜出來。你放心,襄王降服我之心不死,不然當初也不會派人來攔我……”

雲琅話頭一頓,忽然想起件事,蹙了蹙眉。

蕭朔看他:“怎麼了?”

“連大哥說過,你我在大理寺獄中時,有個黑衣護衛雖然看著像是襄王手下,卻暗中放了我一馬。”

雲琅沉吟:“我忽然想起,當初大理寺對我動刑……也有個黑衣人。”

他那時已絕了生誌,隻一心求死,奪了匕首要送入心口,卻被對方硬奪了。

那時若下狠手,以虎狼之藥斷他經脈,也能留下雲琅一命。無非從此變成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反倒更易降服驅使。

大理寺卿叫來醫官,八成便是為了這個。偏偏那黑衣人說他命在旦夕、一碰便會斷氣,才將大理寺卿硬生生嚇了回去

“聽開封尹說,他就是參知政事當年那個最得意的學生,叫商恪。”

雲琅道:“我若沒猜錯,他如今隱姓埋名蟄伏在襄王身邊,大抵也有自己的打算……隻可惜交情太淺,不能走他的路子。”

蕭朔蹙了下眉:“商恪?”

“是,叫大理寺判了流放三千裡那個。”雲琅好奇,“這人的親眷師承,莫非你也背了?”

“不曾背過。”

蕭朔道:“他是我放出來的。”

雲琅端了茶水要喝,聞言一陣錯愕,抬頭看著蕭朔。

……他在外頭跑的這些年,蕭小王爺還真是一點也沒閒著。

撈了禁軍困在大理寺的親兵,救了朔方軍叫大理寺關押的將領,還暗地裡放了大理寺流放三千裡的罪臣。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小王爺,你這麼忙,大理寺卿知道嗎?”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蕭朔不以為意:“皇上有旨,凡彈劾我的,一律打回扣押,不必呈遞文德殿。”

蕭朔:“這幾年的奏本,禦史台彈劾我的,一律叫大理寺駁回,大理寺彈劾的,都叫禦史台拖走燒火了。”

雲琅:“……”

雲琅心服口服,同他拱了拱手:“好端端的,你如何會想起來插手此事,救了參知政事的學生?”

蕭朔靜坐了片刻,淡聲道:“閒來無事罷了。”

雲琅心有疑慮:“大理寺流放那麼多人,怎麼就閒著了這一個?”

蕭朔蹙眉,看他一眼:“不提此事,你――”

“小王爺。”雲琅心生警惕,裝模作樣醋了,“你若不說,今日難得善了。”

兩人從小就沒容下旁人,長大了雖陰差陽錯分彆一段,再見麵卻還一樣相知相惜。

圓滿歸圓滿,多少無趣了些。

雲琅難得來了機會,一本正經,繞過來同蕭朔擠著坐了:“快招,此人與你是何關係?何時認識的?你同他吃過幾頓飯,喝過幾杯茶……”

蕭朔被雲琅迫得無法,低聲道:“我不認得他,隻是……那日出城,恰好見他獲罪流放。”

蕭朔道:“開封尹步步相送,送出了幾十裡路,與他飲了一碗酒。”

雲琅就知道這兩人準定有事,來了興致:“之後呢?”

“沒有了。”蕭朔道,“他與開封尹道彆,上了路,開封尹望著他走遠,在原處立了一整夜。”

雲琅聽得唏噓,歎一口氣,喝了盞茶。

蕭朔靜了片刻,又道:“那之後,開封尹不知為何屢次衝撞朝堂,被責舉止不端,由集賢閣申斥,停了開封府事。”

蕭朔道:“我夜裡自宮中出來,無意撞見他站在井邊,神神叨叨,大略是要跳下去。”

雲琅啞然,聽得又心酸又好笑:“怎麼就……”

“我聽人議論,才知是宮中下了密詔,要暗中處死商恪。”

蕭朔道:“他怕淹不死,趕不及,還在腳上綁了石頭。”

“我同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忘川河、幽冥路,都是子虛烏有。”

蕭朔道:“他原本失魂落魄渾渾噩噩,聽見這一句,忽然瘋了,爬起來要同我拚命。”

雲琅想不出開封尹歇斯底裡與人拚命的架勢,坐了一陣,扯扯嘴角:“你……何必說這個?他那時正難過,聽了難免――”

蕭朔寒聲:“我就不難過?”

雲琅微怔。

“那時我中了罌|粟毒,解毒與否,與先帝起了爭執。”

蕭朔道:“先帝在病榻上,硬坐起來罵我,指望子虛烏有的縹緲願想,懦夫罷了。”

蕭朔低聲:“我原本聽不進去,看見開封尹那般狼狽,忽然想通了……憑什麼?”

蕭朔咬緊牙關:“我沒能留住你,憑什麼就不能去把你找回來?尋死覓活算什麼本事?我尋死覓活了,你就能活得好些?就能睡個安穩覺,能舒舒坦坦的吃口飯?”

雲琅靜了靜,覆上蕭朔手背,低聲道:“我不問了,此事――”

“故而。”蕭朔咬牙,“我便將開封尹打了,又將他推到了井下。”

雲琅:“……”

雲琅:“?”

宮中傳聞,琰王專愛往井裡扔人,如今看來竟不是信口開河。

雲琅一時有些愧對開封尹:“之後呢……又如何了?”

“自然是撈上來。”蕭朔蹙緊眉,“他嗆了幾口水,醒過來,我對他說,這就算是死了一次,該去做什麼,自去做什麼。”

雲琅:“他便開竅了?”

“他便昏過去了。”蕭朔道,“我看著心煩,叫人將他抬回去,何時醒的,我不知道。”

雲琅:“……”

蕭朔那幾年胸中鬱結太盛,滔天戾意壓不住,卻又被迫死死斂著,經此一事,忽然決堤了個口子。

“世事既然磋磨你我。”

蕭朔牽扯往事,眸底冷意又起:“我便去磋磨世事。”

“世事要逼人死,我便搶下來。”

蕭朔凜聲:“世事要教人認命,我便將命數也一把攪了,攪成一團亂麻,儘數扯回來。哪怕這裡有一條線,係著的路能與你通上……”

雲琅胸口一陣疼,抬手將他攬了,低聲道:“這條便通了。”

雲琅貼了貼他的額頭,慢慢攥著蕭朔的袖子,攏在掌心,輕聲道:“你救的人,拽回了我一條命。”

蕭朔胸中一震,收緊手臂。

雲琅笑了笑,在蕭小王爺背後胡亂撫了幾下:“既立了功……功過相抵,扇子的事不找你算賬了。”

雲琅呼了口氣,鬆開蕭朔叫自己揉成一團的袖子,跳下來要開窗透透氣,忽然看見蕭朔袖子裡掉出一張紙:“什麼東西?”

雲琅彎腰去撿,慢了蕭朔一步,隱約看見個“檄”字:“檄文?討誰的?”

蕭朔:“……”

“皇上?早了點。”雲琅道,“襄王……用不著咱們罷?皇上手下一群翰林院院士摩拳擦掌等著呢。”

雲琅細想了一圈,實在沒想出來:“討伐誰,用得著你親自動筆?”

蕭朔:“……”

蕭朔靜坐良久,將紙折了,收進袖口:“雲琅。”

雲琅好奇:“何事?”

蕭朔:“信我。”

“不信你信誰。”雲琅失笑,“你說什麼我不信了?”

雲琅不知他藏什麼,戳了戳:“究竟討伐誰的?神神秘秘……”

蕭朔闔了下眼,定定心神。

“討伐。”

蕭朔攥緊那張紙:“這……世事命數。”

雲琅:“?”

“噫籲健!

蕭朔將《討雲將軍的確不行檄文》藏了,將手背在背後,鎮定背誦:“什麼玩意,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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