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2 / 2)

往年這種事都順遂,侍衛司轄製暗衛,總有幾個身手超絕的,能在這等祭典上一顯身手,以彰禁軍戰力,揚禁軍軍威,震懾四方宵小。

偏偏那一年,京中戎狄暗探活動愈頻,端王殿下決心一窩鏟除去根,將大半心力都放在了京中防務上。

侍衛司騎兵都指揮使代執祭典事,不知為何,派出來的人竟頻頻失手,不僅未能射中紅纓,連柳葉也沒能摘下來一片。

演武出了何等意外,一應都由禁軍統領承擔。偏偏端王去剿除戎狄探子老巢了,竟不在百官之列。他們這一群人站在禁軍殿前司列中,乾著急卻無法,恨不得去折了那柳條紅纓。

正焦灼時,伴駕的雲小侯爺懶洋洋站起來,將外袍脫了拋在隨侍手中,下了寶津樓。

“小侯爺不披掛,不試弓,馬未就鞍。”

都虞侯記得清楚,埋著頭往前走,低聲道:“三箭連環,箭箭破開前一支白羽箭尾,正中靶心,射穿了紅纓,又撥馬去折禦道旁新柳。”

“尋常隻用折插在地上綁住的柳枝便可,小侯爺卻直奔新柳。那柳條叫風一吹,莫說在馬上,站穩了也握不住。”

都虞侯攥了攥拳,捏著掌心冷汗:“我們俱都捏了一把汗,眼看著小侯爺按住馬頸,身形不知怎麼便騰了起來,照最高那一條柳枝伸手一捏……又不差分毫,穩穩落回了馬上。”

都虞侯道:“小侯爺手裡,摘了最高的一葉新柳嫩芽。”

蕭朔靜聽著他說完,淡聲道:“故而?”

都虞侯一愣:“故而――”

話到嘴邊,都虞侯張了張嘴,竟沒能問得出來。

有人將墜入河底的刀鞘撈了上來,送回了殿前司。蕭朔入刀還鞘,神色反倒比此前更平靜,沿著街道向前巡視。

都虞侯咬了咬牙,細想著方才所見的奇俊功夫,念頭越發分明,再忍不住:“末將知道,小侯爺縱然無恙,要身份明朗、光明正大,終歸隻是奢望。末將不求殿下明話,隻想――”

蕭朔心念微動,一道念頭忽然閃過腦海,停下腳步。

都虞侯怔了怔:“殿下?”

蕭朔道:“你說的不錯。”

蕭朔與雲琅如今也都已身在局中,竟從未想過這一層。此時叫都虞侯無心點破,才忽然察覺,若當真能狠下心冒些險,隻怕未必不能趁機再進一步。

隻是……不能叫雲琅知道。

雲琅生了他的氣,方才偏偏事出突然,倉促出手亂了內息,朝城西走,多半是找梁太醫去了。

雲少將軍好強得很,每到內力空耗、需臥床調息時,素來連他也不願給看,今夜多半會在醫館歇下。

這一樁意外出得不早不晚,時機恰到好處。若能運作妥當,雖要冒些險,收獲卻無疑極值得。

都虞侯不明就裡,看著王爺默然不語,隻當蕭朔默認了,再壓不住欣喜,容色都跟著亮起來:“當真是――”

都虞侯深知此事不能聲張,立時將話咬碎了咽回去,隻扶了蕭朔馬轡:“當真是?!”

蕭朔看他不摻半點假的狂喜神色,心底終歸替雲琅一暖,闔了下眼,微微點頭。

都虞侯喜不自勝,團團轉了兩個圈,眼眶紅了紅:“好好好……”

蕭朔靜了一陣,又出聲道:“此事――”

都虞侯忙道:“定然咽在肚子裡,絕不同人提起半個字。”

蕭朔搖了搖頭,摩挲了下刀柄,慢慢道:“我原本恨他,將他當作仇人,恨不得食肉寢皮。接來府中,也是為了親手折磨複仇。”

蕭朔道:“隻是……後來又聽了些事,才知竟誤會了他。”

都虞侯不知他為何當眾說起這個,神色變了變,低聲提醒:“殿下――”

人群裡有幾道影子,自方才小兒落水時便墜上來,此時仍不遠不近跟著。

蕭朔餘光掃過那幾道人影,像是不曾察覺,繼續道:“我有心待他好些。”

“殿下。”都虞侯焦灼道,“此事如何能――”

蕭朔駐足,看著那幾個侍衛司暗衛匆匆掉頭回去報信,將佩刀解下來,遞給都虞侯:“若我今夜進了宮未出來,明日便不動,靜觀其變。”

都虞侯接了佩刀,隱約有所察覺,皺緊了眉欲言又止。

此處已到了那一架鼇山,花燈被掛上了大半,仍有工匠上下忙碌。

四周行人熱鬨熙攘,殿前司整肅立在燈下,無人再能靠近。

蕭朔垂眸:“殿前司內,有多少人有家小?”

都虞侯胸口一燙,啞聲道:“不必問家小!若為少將軍與殿下,殿前司上下,生死等閒!隻是殿下安危――”

“我答應了他,便不會拿你們的生死作等閒。”

蕭朔道:“活下來的,命都金貴。”

都虞侯咬了咬牙,將澀意吞回去,站定了等他吩咐。

“明晚大抵要有一場廝殺。”

蕭朔道:“禁軍多年未曾有過實戰,戰力疲弱,這幾日雖經整頓,卻仍凶險異常。”

“有家小、家中獨子的,心中畏戰的,不做強求。”蕭朔道,“今夜明日,將可靠能戰的儘數整理出來,明日雲少將軍要用。”

都虞侯終於從他口中聽見這幾個字,眼底滾熱,強自壓了氣息,皺緊眉低聲道:“王爺……為何此時說這個?”

都虞侯聽他話音,竟隱隱有交代吩咐的意思,心中終歸不安:“方才王爺在街上,人多耳雜,偏偏有意提起……”

“我想起件事,有意試一試,若成了,於後來有好處。”

蕭朔道:“其中有些風險,不必叫他知道,待我回來再哄他。”

“……”都虞侯這才想起來,訥訥,“您說同您吵架、負氣走了的,也是小侯爺?”

“是。”蕭朔蹙眉,“怎麼了?”

“您惹了小侯爺生氣。”

都虞侯乾咽了下:“現在要趁著小侯爺負氣出走,去做一件很凶險的事。”

都虞侯:“還不準我們告訴小侯爺。”

蕭朔:“……”

“殿下。”都虞侯太清楚雲琅的脾氣,攥了攥拳,壯著膽子,“若是來日,小侯爺真叫您徹底氣跑了,殿前司又要到處爬房頂,往房頂上放好酒好菜……”

“方才還說生死等閒。”

蕭朔叫他戳中心底隱憂,一陣心煩意亂,沉聲道:“這些事莫非也做不得?”

都虞侯絕望閉眼:“做得。”

“到時再說。”

機不可失,蕭朔用力按了按眉心,不再多想:“此事容不得任性,他若明事理,便不該……太過生我的氣。”

都虞侯心說您若有膽子,這句話便不該加上個“太過”。

軍威凜然,都虞侯敢想不敢言,將話默默咽了:“是。”

“你們家中,若同榻之人不肯同你說話、處處與你為難,將房頂捅了個窟窿。”

蕭朔默然一陣,終歸耐不住:“應當如何哄?”

都虞侯小心翼翼:“您說的……這是小侯爺不太過生氣的情形嗎?”

“自然。”蕭朔心底煩躁,低聲催促,“快說。”

都虞侯不太敢問小侯爺氣瘋了的情形,橫了橫心,深埋著頭:“床頭……床頭吵架,床尾和……”

“這話說過了。”蕭朔沉聲,“看似有用,實則廢話罷了。”

“不儘然。”都虞侯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那要分……如,如何從床頭到床尾的……”

蕭朔:“……”

都虞侯:“……”

都虞侯心知已冒犯出了死罪,閉緊了嘴,一頭磕在地上。

蕭朔靜立一陣,用力按按額角:“罷了。”

雲琅畢竟不行,與其輕信這些亂七八糟的主意,終歸不如好好將人領回家,關窗鎖門,對他仔細解釋清楚。

少將軍喜歡煙花,明晚那一場終歸攪了,此事過去,趕在上元佳節補上。

前人有詩,星轉鬥,駕回龍,紫禁煙花一萬重。

蕭朔握了握袖中那一枚煙花,將念頭暫且壓下,毫不意外地迎上快馬疾馳過來提人的金吾衛,一並入了巍巍禁宮。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