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2 / 2)

他今日入文德殿時,見文德殿門窗緊閉,心中便已有了疑慮,察覺到離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爐有些異樣。

降真香本為海外夷人所供,號稱能辟邪氣,招仙鶴來儀。可宮中用之,卻漸發覺此物若不與它香混燒,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覺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後得內廷司報,知道此物若流傳宮中,日後定然叫人濫用,便儘數毀淨了。

他帶殿前司追蹤戎狄暗哨時,曾抄到過一份暗中流傳的香譜。雖不及降真香那般凶悍藥效,若配的得當,也能有惑亂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覺暴露心底念頭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數大半。

想來這假降真香得來也並不易,他們這位皇上已到了這般關口,才終於沉不住氣,將這一手也用了出來。

“降真香本是用來助人冥想、天人交彙的,效用極強。”

洪公公皺著眉“縱然是仿製的假貨,若要強行相抗,隱去心底念頭,隻怕也極傷神……”

“我裝久了。”蕭朔平淡道,“不算什麼。”

洪公公心底一酸,將一扇窗戶輕輕推開,扶蕭朔靠在軟枕上。

蕭朔走這一步險棋,雖極凶險、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為的是什麼,其實稍一想便能看得出來。

若經此一搏,叫雲琅能正大光明重現人前,日後不論再出了何事、謀朝之舉是成是敗,雲琅都不必再有性命之憂。

“老奴帶了藥來,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

洪公公低聲道“降真香效力凶猛,越是相抗,越損心神,並非熬過去便過去了。”

蕭朔此時並無胃口,闔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緩,慢慢勸道“殿下心誌,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這般煎熬心神,殿下確保自己能撐得到明日麼?”

蕭朔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握了握,不著痕跡撚去冷汗,低聲道“不論如何,我也定然能撐過明日。”

“撐過之後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爺知道了,傷得難道不是小侯爺的心?”

蕭朔蹙緊了眉,抬眸掃他一眼。

“小侯爺與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

洪公公道“射殺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錯,可是小侯爺出手了?”

蕭朔闔眼“是。”

“果然。”洪公公見他願意說這個,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沒親眼見過的,隻怕無人會信,竟還當真有人能有隔著一扇窗戶聽聲辨位的本事。”

“小侯爺不惜涉險入宮,放出這一箭,不正是為了殿下?”

洪公公扶著蕭朔,緩聲道“殿下入宮,可同小侯爺商量過了?”醋溜兒文學發最快

蕭朔肩背微繃,靜了靜道“不曾。”

“不曾商量過。”洪公公點了點頭,“可托人告訴小侯爺了?”

“……”蕭朔沉默一陣“不曾。”

“竟也不曾托人告訴過小侯爺。”

洪公公點頭,想了一陣,又笑了笑“不過還好,好歹您總歸還不曾吩咐過,叫人一定瞞著小侯爺……”

蕭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藥。”蕭朔蹙緊眉,用力抵著額角,“有勞您了。”

洪公公鬆了口氣,快步過去將藥端來,看著蕭朔接過來一飲而儘,又拿過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宮中上好的安神寧氣湯,藥材裡有不少養神安眠成份,靜臥一夜,多多少少能補足降真香消耗損毀的心神。

洪公公扶著蕭朔平躺,並不勸他解甲更衣,緩聲道“殿下,好生睡一陣,老奴在外間守著。”

蕭朔向來不願在府外闔眼,隻是此時心力的確都已耗到極處,蹙了蹙眉,沒有出聲。

“老奴守著,誰也不放進來。”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夢醒過來,今夜便過去了。”

蕭朔低聲道“有勞您了。”

洪公公連道不敢,替他稍蓋上了薄被,放輕腳步悄悄出了門。

蕭朔躺在榻上,藥力逐漸散發,倦意一絲一縷襲上來,慢慢壓製住了腦中翻絞著的悶痛。

四周靜謐,窗外聽見隱約風聲,風燈搖晃,嘎吱作響。

老內供奉寸步不離守在殿外,能聽得見金吾衛的巡邏聲,由遠及近,盤緩一陣,再慢慢遠入長廊。

蕭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飛蝗石,闔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幾遍雲琅的名字。

降真香並不難抵抗,他曾被綁在宮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罌|粟汁在體內滋生出的惡魔,幾乎覺得自己已死過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過來,已沒什麼能攝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頭,卻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個侍衛司的都指揮使。

下一次,就該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蕭朔靜躺著,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緊繃一瞬,終歸再無以為繼。

窗外風動,一道人影飄進來,落在地上。

蕭朔太過疲倦,仍睡得沉,不見半分察覺。

人影身上殺氣騰騰,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將衣擺撩了塞進腰帶,一步步過來。

屋內太黑,一時不慎,碰著了個喝空的藥碗。

人影反應何等敏捷,抬手堪堪撈住,屏息雙手摸索著放在榻前,沒驚動門外守著的老供奉。

才鬆口氣,卻已迎上了蕭朔警惕睜開的眼睛。

雲琅“……”

這人多半是藥石無效的沒救了。

雲琅半夜穿著夜行衣,蒙了臉來找蕭小王爺算賬,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為蕭朔這會兒總該睡熟了,誰知竟還一碰就醒。

若是蕭小王爺敢張嘴喊人,他還得提前設法堵上。

雲琅盤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擼了袖子,準備撲上去給琰王殿下點厲害看看。

才一動,蕭朔躺在榻上,視線落在他身上,卻忽然微微笑了。

雲琅腳下險些踩空,堪堪站穩。

月色清淡,蕭朔臉色也並不好,眉宇間儘是疲倦。

這一笑卻分明溫朗柔和,暖融融的像是諸事已定、諸險已平的某個閒臥雪夜。

或是尚未家變、未經血案,還不及叫滔天的仇恨鋪麵壓下來的許久之前。

久到蕭小王爺還是個日日刻苦、夜夜用功的小皇孫,書讀得太狠了,支撐不住睡去,又被來胡鬨的雲琅擾醒。

不止不生氣,還伸手拉他,將藏了的點心遞給他吃。

某個最尋常的、最不起眼的,誰都以為還會有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以後的晚上。

雲琅愣愣站著,叫他這個笑一刀紮在胸口,堪堪站了幾息才回神。

……

丟人。

雲琅是來同蕭小王爺打架的,自覺此番丟大發了人,咬牙切齒要動手,蕭朔卻已撐著手臂坐起來。

蕭朔笑意未斂,啞然輕聲“這是做了什麼好夢了。”

雲琅蹙了蹙眉,看著大抵是尚未醒透的蕭小王爺,莫名其妙一心軟,沒舍得出聲叫醒他“什麼夢?”

“我念著你睡著,竟就夢見了你。”

蕭朔笑了笑“過來。”

雲琅腳下一頓。

蕭朔望著他,輕拍了下榻邊空處。

雲琅的腿有自己的念頭,沒管還堵著氣的上半身,不由自主過去哐當坐下。

蕭朔伸手,將雲琅抱住,解了他蒙麵的黑布。

合著涼潤月色,吻上了雲少將軍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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