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有石。
躲不開,逃不掉。
蕭朔看著他,並不搭話,倒了一盞參茶遞過去。
雲琅接過,抿了一口,到底琢磨不透蕭小王爺這個甚野的路子:“你到底是怎麼想到報官的?開封尹竟也陪著你演,你是給他吃了什麼藥?”
“不然如何?”
蕭朔道:“你不準我燒太師府的鋪子。我若硬燒,你又要說我叛逆,去買《教子經》。”
雲琅膝處一痛,伸手揉了揉。
……
蕭小王爺記仇的本事,當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雲琅念天地之悠悠,滿腔感慨,喝了口參茶:“小王爺,是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要這般日日記著,念叨個沒完嗎?”
蕭朔拿過雲琅懷裡的包袱,擱在榻邊:“我能知道的事,自然會記得。”
雲琅一怔,竟隱約覺得他這句話裡仍有話,抬頭看了看蕭朔。
蕭朔神色平靜,轉開話頭:“我不曾給開封尹吃藥。”
“我點兵回來,將諸事安置妥當,隻等明日出征,回府見你已去了太師府。”
蕭朔道:“我按你所說,在太師府外暗中布置車馬,卻無意撞破了潛行的襄王死士。”
“多虧你撞破。”
雲琅扯扯嘴角:“你是如何說動開封尹的?”
蕭朔道:“我對他說,商恪有傷,又兼心事鬱結氣血瘀滯,有性命之憂,今夜卻被你一並拐去了太師府涉險。”
雲琅:“……”
雲琅:“?”
“開封尹聽罷,呆坐一刻,忽然衝進通判房內,將通判死命搖醒。”
蕭朔道:“我也才知道,開封府雖然秉公執法,編出一個全然合律法又不講道理的案子,竟也隻要一炷香的工夫。”
雲琅一時竟不知該質問哪一句,按著胸口,稍覺欣慰:“你還知道不講理……”
“我講理做什麼?”
蕭朔平靜道:“道理無用,我要的是你。”
雲琅今夜總覺他話中有話,聽見這一句,更不知該如何接,蹙了蹙眉抬頭。
蕭朔靜了一刻,伸手解開包袱,拿出那一枚琰王府印,遞在雲琅麵前。
“給我做什麼?”
雲琅愣了半晌,把印推回去,笑了下:“拿去收好,省得回頭再丟。若叫天英給設法偷了,就沒今日這麼好找了……”
“琰王印。”蕭朔道,“浩蕩百川。”
雲琅話頭一頓,身側的手微微攥了下。
“這枚印送來時,右角便有一處裂痕。”
蕭朔垂眸,將印放在一旁:“先帝同我說,是玉質天然有裂,太過細微,刻時未曾發覺,沾了印泥才滲出裂痕……隻這一枚,叫我將就著用。”
雲琅就知道他多半聽見了這幾句,攥了攥拳,低聲道:“先帝好生小氣――”
蕭朔問:“疼麼?”
雲琅眼底倏而一顫,靜坐良久,側過頭笑了笑。
放在以前,他絕不會承認這個。
哪怕是當初叫景王提起了先皇後,參知政事還了玉麒麟,蕭朔再設法問,也總要插科打諢糊弄過去。
朝堂權謀紛爭,步步皆是有形刀劍,蕭朔不容分說,已攔在了他身前。
無形的、往心上割的刀子,但凡他能擋上一擋,便分毫不想叫蕭小王爺受。
……
雲琅坐在榻上,看著地上的飛蝗石飛蝗石與飛蝗石,沒繃住樂了下,閉了閉眼睛。
他其實不會刻什麼大印,憑著手上練暗器磨出的功夫準頭,臨時抱佛腳,埋頭學了幾日。
說印是他刻的,其實大頭也都是將作監玉雕匠人的功勞。雲琅隻下手刻了那四個字,還不慎刻壞了幾回。玉印尺寸不能改動,無法修平重來,備用的羊脂白玉糟蹋到隻剩一塊,終於出了一方成品。
雲琅一個人坐在榻上,對著一方印,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三日,刻出最後一個“川”字。
雲琅將紙遞出去,同先帝交代這四個字的出處時,寫了“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以表曠達豪邁、吞吐風雲之意。
可這一首詞按聲韻詞律,其實本不該這麼斷,浩蕩百川該是前一句的收尾。
原本完整的那一句,雲琅寫了數次,終歸作廢,付之一炬。
……
蕭朔慢慢道:“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雲琅想要笑笑,終歸無以為繼,抵著胸口隱痛處低低呼了口氣。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你該見我胸中冰雪。
你該知我……不辭冰雪。
不辭冰雪,敢熱君心。
少年雲琅坐在榻上,對著那一方終於刻好的白玉印,生生嗆出心頭血,一頭栽倒。
白玉印磕在地上,撞裂了條縫,浸在血裡,被他恍惚著抱緊,死死抱在胸口。
蕭朔坐在他身前,身影隔住燭火,一動不動,靜覆在雲琅身上。
雲琅闔著眼,低聲抱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