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眉睫間沁著薄汗,目光明朗,朝他一笑。
連勝心知不好,不及防備,雲琅已鬆了馬韁腳蹬,踏鞍騰身,徑直掠過了他,直奔點將台上那一麵大旗。
守旗的衛兵年紀不大,看著不過十七八歲,自知難敵,閉緊眼睛牢牢抱住了旗杆。
雲琅落在他身前,隨手拋了槍,一步步走過去。
少年衛兵身上瑟瑟發抖,卻仍死命抱著旗杆,半步不退。
雲琅笑了笑:“你要同這麵旗一起死?”
他身上不帶殺氣,鋒銳的戰意卻實在太過鮮明,少年衛兵一時幾乎忘了隻是演武,顫著站直:“連,連將軍說,人在旗在,人亡旗亡……”
雲琅點點頭,抽出他身側腰刀,在手裡掂了掂,徑直朝那少年衛兵劈下去。
少年衛兵臉色蒼白,緊緊閉上眼睛。
刀攜風雷之勢,堪堪停在他頭頂。
少年衛兵滯立良久,仍沒能等到滅頂殺意,胸口微微起伏,睜開眼睛。
“我的兵,不必守一麵旗。”
雲琅將刀遞回去:“我奪的也不是旗。”
少年衛兵聽得似懂非懂,跪下來雙手接過腰刀,怔怔看著他。
雲琅走到點將台前,向下看了看。
點將台是禁軍大營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陳橋大營,再向遠看,能看見汴水流遠和巍峨宮城。
當初端王叔執掌禁軍,要在這裡帶人立軍誓、定軍規。
雲琅當初太淘,不小心弄壞了戰旗,端王叔氣得火冒三丈,繞著軍營追著揍他。蕭朔卻出來攔了父親,說旗不如人,是人打仗不是旗打仗,不該本末倒置。
端王叔火冒五丈,當即將雲琅忘在一邊,揍了一頓突然出現的蕭小王爺。
……
這座點將台,雲琅拍遍過每一根欄杆,每一處痕跡都認得。
“旗在人在。”
雲琅慢慢道:“旗若沒了,再做一麵就是,琰王府有很多布料,還能做很多麵。”
校場演武,須臾工夫已傳遍了整個陳橋大營,此時幾乎全營禁軍都已聚過來,密不透風擠在點將台下。
方才被雲琅輕易擊垮的幾支隊伍,也已拾起掉落的鎧甲兵器,重新慢慢彙攏站直。
“北疆苦寒,地廣人稀。大半的遊牧部族連字都沒有,靠描畫記事,沒人會認一麵旗。即使是我的流雲旗插在地上,若邊上沒人守著,戎狄的三歲小兒也要偷偷過去拿拳頭揍。”
雲琅看著台下:“可你若活著,你站著的地方,就是疆界。”
“六年前,有人請命過發兵燕雲。樞密院說,兵戈有傷天和,不該為了擴充疆土勞民傷財,不用刀劍,用銀子也一樣能換來和平安定。於是北麵的敵人靠著連年歲貢,買了良馬,買了精鐵,部族和野心一起壯大。”
“如今我們的銀子已填不飽他們的胃口。北疆部族人人知道,南朝軟弱富足,過著夢一樣的好日子,酒肉的香氣飄過每條街,夜晚的燈火能將天色映得如同白晝。”
雲琅慢慢道:“而這裡的人從上到下,從官到民,從朝廷到百姓,都是被美酒佳肴浸酥了的軟骨頭。隻要鐵蹄長驅直下,就能輕易將這些富足繁華攬儘。”
台下隱隱有了騷動,禁軍蹙緊眉峰,年輕的麵龐開始染上怒氣。
汴梁安逸的太久了,他們從小聽著四境的畏懼,看著年年進貢的使節花車,隻知道中原是泱泱大國,沒人聽過這些。
就連所謂的朔方軍、燕雲和北疆,對大多數百姓來說,也隻是個極為遙遠的傳說。偶爾有人記起那裡有最驍勇的士兵,卻不知為何不肯回來,年複一年駐守在滴水成冰的苦寒邊城。
直到西夏的鐵鷂子攻破汴梁城,黑色幽靈一般,擊碎了這幅美酒聲色搭起的幻象。
“汴梁美酒太香,聲色入骨,或許有些人已忘了。”
雲琅:“燕雲十三城原是我們的。”
雲琅垂眸,一下接一下,輕輕拍著麵前欄杆:“先取燕雲十三州,彆分子將打衙頭。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這是前朝的戰歌,太子中允沈括所作,本該還配有戰曲,卻已在連年戰火裡遺失了。
朔方軍人人記得牢靠,出征之前,戰歌會同遺書一並交給親眷,來日叫馬革裹著還家時,用來作墓前的碑刻。
都虞候立在場邊,眼睛一點一點紅了,血絲壓在眼底,逼出頸間分明青筋。
禁軍內,有退下來的朔方老軍,用力抹去臉上水痕,扯著嗓子嘶聲應誦。
先是零零星星幾個人,再是一群。
戰火消弭,狼煙已熄。西夏鐵蹄踏出的傷痕已在城牆上被徹底抹平,坊市被重新搭建起來,寬敞漂亮,求平安的符咒埋在新磚的深處,大相國寺最德高望重的老主持祈福加持。
那一戰的陰影卻仍在,禁軍一擊即潰、被敵軍輕易叩開城門的恥辱還在,麵對黑色鐵騎時滅頂的徹骨恐懼也還在。
西夏的國主死了,西夏的鐵鷂子亡了,可遼人還在。在遼人疆域的深處,有比鐵鷂子更可怕的、金人的鐵浮屠,正一塊接一塊蠶食著遼國的疆土。
宮中卻還要求和,哪怕國破家亡的恐懼就藏在臥榻之側,藏在滿街的繚亂花燈、點心美酒的香氣裡,夜夜入夢。
歲貢,割地,遷都,一步步退出祖宗的疆土,將大好河山拱手於人!
誦到第三遍時,整個陳橋大營已響起震天憾地的怒吼。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裡羌人儘漢歌。莫堰橫山倒流水,從教西去作恩波。
……
雲琅與登上點將台的先鋒官一頷首,任他替自己束上披風,扶著欄杆,目光鋒銳如電,落在遠處死死攥著明黃聖旨的樞密使身上。
樞密使緊攥著那封無詔不準出兵的聖旨,打著顫,臉色慘白立在原地。
雲琅伸手,自蕭朔手中接過長弓,搭了支箭,遙遙瞄住樞密使。
樞密使臉色驟變,拔腿要跑,徒勞掙紮半晌,才發覺兩條腿竟已軟得半步也走不動。
弓弦震聲嗡鳴,鳴聲淒厲。
百步之外,白羽箭呼嘯而至,狠狠穿透了樞密使頭頂束發的紫金冠。
雲琅將弓遞回去,拍了拍掌心浮塵,轉身道:“點將,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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