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渠行事霸道專橫,又與端王分明不和,任誰看來,都無非隻是一心想謀圖朔方軍主帥之位。就連對端王一係窮追猛打的樞密院與大理寺,在清算得最瘋狂時,也從來不曾將此人算進去過。
皇上即位不久,京中這幾年勢力動蕩更迭。索性便也將朔方軍姑且交由嶽渠壓製,賞了他一個秦鳳路兵馬鈐轄,等騰出手來,再徹底清算。
嶽渠在,於是朔方軍就也還在。
嶽渠在一日,朔方軍就還能在一日。
“嶽帥原本該成一代名將。”
胡先生低聲道:“他仗打得最勇猛,從來都隻帶著一隊敢死壯勇當先殊死衝殺。當初攻城不下,他親自帶人以稻草填平壕溝,殺了守城敵將,將首級拋出城外,軍心大振,由此破城。”
“少將軍每次不顧安危躍馬衝陣、手刃敵酋,回來叫先王罵了,就會躲去嶽帥的帳子。”
胡先生道:“先王氣壞了,追著少將軍揍……嶽帥邊喝少將軍抱來的好酒,邊同先王對罵,誇少將軍英雄豪傑,不像有些人,畏首畏尾連死都不敢。”
蕭朔抬手,扶上冰冷堅硬的重劍劍柄,視線落在城下。
胡先生跟上來,看著城下戰局,看著叫親兵營層層牢牢護著的主帥軺車。
胡先生靜了良久,笑了笑:“去年嶽帥大醉,對我說……他如今,竟連死都不敢。”
“末將亦然。”
白源:“連死都不敢。”
該運籌帷幄的謀士,隱姓埋名做了客棧的老板。
該血戰沙場的猛將,咬牙學起了貪生怕死,學起了逢迎的門路。
骨頭生生揉碎,心氣和血一並吞下去。熬得久了,幾乎已記不起那些痛快喝酒吃肉、笑罵不禁,並肩殺敵的酣暢日子。
蕭朔凝他良久,抱拳深深一揖,同刀疤要過酒囊,遞過去。
白源雙手接過來,仰頭痛飲了幾口,將酒淋漓灑在雲州城頭,笑道:“謝殿下……祭這一方英雄塚。”
“尚不到祭的時候。”
蕭朔道:“來日將客棧賣了,朔方軍再無後顧之憂時,還需軍師將軍謀定執掌。”
“雲州城的客棧,也會有人買?”
胡先生啞然,笑了笑:“好,到時便有勞殿下牽線搭橋了。”
蕭朔知他全不曾將這話放在心上,也並不多說,隻頷了下首,接回酒囊。
“……今日見了殿下,心中感慨,說得多些,隻覺塊壘儘消。”
胡先生收斂心神,深吸口氣呼出來,低聲道:“城上終歸冒險,此戰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大抵無礙,殿下回城稍作歇息……”
蕭朔道:“此戰與往日不同。”
胡先生一怔:“何出此言?”
蕭朔搖了搖頭,扶了身側配劍,仍注目查看城下。
他這些年在京中,將能尋到的兵書都讀了。曆年北疆凡有戰事,無論記載詳儘與否,也都儘力複盤、用心揣摩,卻終歸難免紙上談兵。
眼前戰局,不止是他,連久經戰陣的輕車都尉與刀疤也看不出異樣。看城下局勢,嶽渠仍按慣例親自壓陣,同樣並不覺得今日這一戰與往常有什麼不同。
可雲琅卻到現在還沒回來。
自從回了朔方,雲琅在休養傷病一事上,就再不曾有半分挑剔恣意。能躺便躺、能歇便歇,在京城徹底喝膩了、要追上半日才肯勉強喝一口的參湯,如今日日不離手。
收複朔方,在北方遊牧部落的主戰場,無疑是一場連京城平叛也遠不能比的硬仗,連雲少將軍也不得不慎重。
雲琅慎重至此,今日卻仍連同先帝談心也顧不上,甚至來不及交代一聲,便沒了去向。
“殿下是說,少將軍覺得這一仗不對勁?”
刀疤心頭一懸:“少將軍若覺得不對,那便是定然是有什麼地方當真出了岔子。”
“當年有次,先王爺帶兵打金沙灘的時候,就是這麼回事……處處安排妥當,任誰也挑不出錯處,偏偏少將軍就是覺得不對,說什麼也不肯聽令出兵。”
刀疤還記得清楚:“先王氣得沒辦法,隻好甩下少將軍出兵,卻不想在金沙灘遇襲,本該來策應的鎮戎軍也隻冷眼看著。幸好少將軍的流雲騎沒動,沒被儘數包圓……”
他尚在絮絮說著,一旁胡先生神色忽然微變,幾步趕上前,扶著城磚牢牢盯住城下。
朔方軍出城與金人的鐵浮屠廝殺,龐家人陰謀算計,卻還不及派人來關閉雲州城門,便被蕭朔與雲琅截了胡。
如今蕭朔親自來守雲州城門,隻要不是情勢危急、實力太過懸殊,開城就會被浩浩蕩蕩的金人兵馬湧進來,朔方軍戰罷就理所應當回城修整。
龐轄縱然有十二個膽子,一百封龐家的密信,也不敢動城門。
……
可朔方軍背靠的,卻不止一個雲州城。
不止一個雲州城!
胡先生的手臂抖了抖,眼底第一次滲出愕然緊張,臉色蒼白下來,盯住遙遙相對的應城城門。
城門緩緩拉開,槍尖林立,兵戈寒芒閃爍。
襄王老巢,應城之內,竟還滿滿當當裝了一城的鐵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