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豈曰無衣。...)(2 / 2)

襄王之謀,驅虎吞狼。他本想儘力以所謂援兵拖住金人,讓鐵浮屠與朔方軍拚殺消磨,兩敗俱傷,卻不想蕭朔的膽子竟當真這般大。

朔方軍敢在此時引拐子馬出城,定然還有後手……是什麼後手?

這兩個人究竟還有多少謀劃,藏在如今這場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著將他們撞得粉身碎骨?

斷骨去爪,鐵棘寒冰,能馴服最凶狠的猛獸,為何就馴不出一個真正忠心的手下來?

楊顯佑迎上蕭朔視線,恍惚見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裡,雲琅被鐵索捆縛浸在冰水中,氣息已奄,隻剩心口一點熱氣。

那雙眼睛裡早已沒有生誌,疲累平靜得近乎釋然,可點漆深墨似的瞳底深處,仍有一點光爍爍不滅。

他那時還不清楚這一點光是什麼,如今才隱約明白了,卻已全然來不及。

……

楊顯佑的目光艱難動了動,他看向蕭朔,又看了看他腰間那柄來自殿前司的無鋒重劍。

大戰在即,勝負一念。

他知今日已無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鮮血人命,難求善終。隻是謀劃一生,若能叫這柄劍斬殺,倒也死得不像個笑話――

這個念頭才在腦海裡盤旋一瞬,他頸間已狠狠一涼。

疼痛後知後覺泛上來,楊顯佑癱在椅子裡,喉嚨裡咯咯響了兩聲,看著金人腰間彎刀上的淋漓血色。

蕭朔單手按在劍柄上,眸底寒得無波無瀾,全無要出鞘的意思。

力氣飛速消逝,周身徹底冷透,寂靜黑暗迎麵侵下來。

楊顯佑身子一歪,栽倒下來,睜著眼睛沒了聲息。

“我不知你來路,也不知你們兩個誰說得是真話,隻是實在厭惡這老狗……你好歹算個好樣的,今日替你殺了他,算是見麵禮。”

金人統製刀尖滴血,盯著蕭朔:“若你膽敢騙我,與他也是一個下場,明白麼?”

蕭朔落下視線,平靜拱手。

金人統製擦淨彎刀:“襄王可說了,幾時出戰?”

“日暮前。”蕭朔道,“城中尚需些時間整兵。”

“好。”金人統製盯著他,“你們身份不明,須得留在此處,派人看守。”

蕭朔點了點頭。

“總算還像些樣子……襄王有你這樣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奪中原天下。”

金人統製收回視線,將彎刀回鞘,大步出門,“留下一隊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齊披甲,日暮前隨我出城襲擊朔方軍,解救主城!”

外麵立時有人應聲,快步跑著去傳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聲四起,馬蹄已踏得地麵跟著微微顫動。

今日雲也寧靜,日頭像被這衝天殺氣所激,移得飛快。

眼看未時已過,申時尚未過完,不知何處開始起風。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陰沉下來,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涼透骨的勁風掃過窗欞,竟像是卷來了隱隱的潮氣濕意。

日光尚未落儘,厚重的陰雲已層層疊疊壓上來。

“少將軍當真不曾說錯……雨要來了。”

白源將嚇昏過去的龐轄拎到一旁,走近了低聲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們動手麼?”

蕭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間雲琅那一副袖箭護腕。

護腕的玉質微涼,瑩潤通透,貼在掌心。

蕭朔將那一塊玉按得溫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應了一句,又忍不住低聲問,“等什麼?”

窗外勁風愈涼,蕭朔按上劍柄,靜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應城城牆之上,已然一片慌亂。

連斟看著出城的拐子馬,心頭焦灼:“誰叫他們出城的?為何沒攔住他們,文曲在乾什麼?!”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們本想入城探查,卻被朔州城守門的兵士攔了……”

“他們攔你們做什麼!”

連斟寒聲:“你不曾亮出王爺信物?”

暗探苦著臉:“亮了,隻是不準進……”

“文曲瘋了?”連斟愕然,“隻是政見不同,熬過這一段,又不是不準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話說到一半,連斟臉色忽然徹底慘白下來。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縱然再不滿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

楊顯佑不會不知輕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卻不準有襄王信物的人進了。

朔州城內早已無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馬幾乎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裡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連斟目眥欲裂,轉身撲回去,“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守城,將他們的妻兒父母綁了,壓上城頭!”

他急得火燎房頂,抓了人去稟報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馬,忽然聽見城外隱約傳來的聲響:“什麼聲音?!”

“塤聲。”

暗探臉色也蒼白:“陰山裡來的,怕是有幾十隻、幾百隻,風朝我們這裡刮……”

塤幾乎是北疆最易得的樂器,用陶土燒也行,石頭、骨頭也一樣能做,一隻手就能拿過來,幼童玩耍間也能輕易學得會吹奏。

陶塤清越,石塤蕭瑟,骨塤嗚咽淒涼,散入卷地勁風。

“《秦風》。”

暗探顫聲道:“《無衣》……”

坎坷傳了千年的古曲,塤聲散在風裡,春雷在壓城雲層間轟隆滾動。

塤聲,接著又彙進人聲。沙啞低沉的人聲,像是泣血,卻又蒼勁得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得住。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

與子同仇。

應城內,被倉促捆縛驅趕的百姓踉蹌著,跌在地上,跌進由霖雨前這場風送進來的厚重古謠裡。

退讓,退讓,退讓。

退無可退,還在忍,還在忍。

忍到流離失所,忍到國破家亡,忍到連反抗也不會,將命交到人家手裡!

一樣要死。

一樣要死!

筋骨單薄的少年人低聲嘶吼,在塤聲裡紅了眼睛,死命撞開凶神惡煞的官兵:“刀來!”

官兵臉色驟變,正要厲聲嗬斥,已被破舊的鐮刀狠狠沒入胸口。

有人衝上來,用拳頭去砸,用牙齒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拋給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餘衛兵尚不及反應,要拔刀壓製時,已被赤手空拳撲上來的人群徹底淹沒。

塤聲高昂淒厲,竟仿佛響遏行雲的號角,繚開衝天戰意。

雁門關下,白磷火石刺破陰沉天色,承雷令炸開胸中淤滯的悲憤積鬱,人人倏然抬頭,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駐霜刃,流雲動風雷。

拐子馬已儘數出城列陣,金人統製遙遙看見那一道火光,心頭驟寒,下意識便要傳令回撤。

撥馬回頭時,朔州城頭之上,已不見了金軍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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