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樓在美術上有很深造詣，不止抽象的文字描述，也無需電腦輔助，蘇夢樓自己便畫了一幅他心目裡女主角蔣婉玉的概念圖。
概念圖兜兜轉轉，到了負責這個劇組造型設計的行內大佬，陳潔手裡。
“其實認真說，你的長相和小蘇的構想差距有點大，”化妝師陳潔一邊在她臉上打粉，一邊說道，“你的長相是偏清純甜美係的，但是小蘇卻要個媚而不俗風情萬種的大明星。”
陳潔搖頭道：“這基本上就要靠濃妝修飾了。”
這基本也是慣常套路，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能力演什麼像什麼，跨型演出也毫無壓力的，甚至在流量橫行的當下，部分演員連基本的演技都要存疑。
因此有時為了凸顯人設的強大氣場，或者黑化後的強烈反差，演員隻能選擇濃妝與服飾風格來輔助。
“而且我覺得你可能需要胸部假體。”陳潔掃了眼林杉的胸部，毫不諱言道。
陳潔是圈內老資曆的化妝師，手下出過不少知名人設，蘇夢樓是走了自家導師的關係才能把人請來，所以陳潔在劇組裡就算不倚老賣老，說話也不會那麼客氣。
她對林杉是有些看不上的，暫且不說最近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讓傳統的她很是不喜，林杉自身的硬件條件她也覺得不行。
論外貌比不上她見過頂尖美人，氣質也是平平，小蘇隻怕是實在找不到人了，為了拉投資才不得不用她。
一番話可謂把林杉從頭到腳從外貌到氣質全部批了一遍。
林杉倒也不生氣，陳潔語氣雖然不客氣，說得卻也是客觀事實。她說道：“不，我想還沒有那麼誇張。”
陳潔富有質疑意味的挑眉：“我知道一直帶假體濃妝不是那麼舒服，但是你的條件就是這樣，沒道理彆人都可以，隻有你受不了吧？”
“不，我的意思是，假體隻是您的自由發揮，蘇導本意並非如此。”
陳潔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你還了解他不成？”
“您還請聽我說，我是反複了解了劇本的，包括人物小傳都有準備，自信還是對女主有些了解。”林杉從容不迫道，“但是您必須考慮到一個問題，蔣婉玉出身貧寒，險些死於饑荒，若不是十五歲時進入舞廳，隻怕都要餓死了。那麼您必須考慮一點，一個在發育期常年窮困饑餓的孩子，有多大概率可以發育的豐腴有致？”
由於身材纖細，林杉胸部不算豐滿，而這在陳潔眼裡是重大短板的外貌缺陷，在她眼裡反倒成了符合人設？
陳潔愣了一下，一時措手不及，她還真沒想到反駁的理由。
偏偏就在這時，林杉又接著說道：“而且過於豐滿的身材配上豔麗的妝容，很容易給人性.暗示，想要媚而不俗，塑造出蘇導心目中繆斯女神的形象，對造型要求過於嚴苛。”
陳潔總算找到反駁的點了：“你不信任我的技術？”
“不，我覺得可以，但沒必要。”林杉的語氣不重，卻沒來由的讓人想要相信，“不如先試試我的想法？”
說著，她又向陳潔露出乖巧的笑容：“我也是科班出身，況且要是不合適的話，再上假體濃妝也完全來得及。”
她的笑容乖巧可人，說話亦是條理清晰不卑不亢，倒是讓陳潔心中的抗拒感稍稍減少。
說到底，女主角才是這部電影的核心，是“美”在這部電影裡的集中體現，她本就應該在林杉身上多分點功夫的。
“行吧，那就試試。”陳潔重新拿起眉筆，嘴裡卻仍是不饒人地嘟囔道，“但是像你剛才那乖巧的樣子，還是太小家子氣了，根本演不出蔣婉玉的感覺的。”
林杉感謝地向她點頭。
陳潔再度端詳了她的臉型：“你的臉型倒是不錯，用波浪短卷發這種發型也不會顯臉胖，就是五官太柔和，英氣一點的眉毛可以很好中和柔媚的感覺。”
在專業技能的實施領域，林杉自覺地選擇閉嘴，任由陳潔施為。陳潔一邊念叨著，一邊動作迅速地把妝容搞定。
“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你自己覺得呢？”陳潔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
林杉坐在鏡前，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具有強烈民國風情的旗袍美人。
蓬鬆微亂的黑色卷發攏住白皙的麵頰，紅唇飽滿欲滴，令人忍不住升起一親芳澤的衝動，眼波流轉間道不儘的風情，而一雙略顯英氣的眉毛，又恰到好處的中和五官的柔美感，搭配著肩膀上的貂皮披肩，愈發顯得明豔大氣。
陳潔確實無愧自己在行內導師的地位，一手化妝術幾乎有易容之奇效，林杉差點便認不出來這是自己。
可陳潔的表情卻不甚滿意，她若有所思道：“效果比我想象的好一點，但還是差點感覺，總覺得不夠……”
“不夠那麼美了，是麼？”林杉問道。
“對。”陳潔不假思索地點頭，“這種妝容端莊雍容有餘，卻感覺少點嫵媚，不夠那麼美——而不夠美的蔣婉玉，在劇情裡是很容易讓人出戲的。”
在《風月無邊》裡，蔣婉玉便是美的化身，她必須是美的，美得能讓高傲的小少爺為她折腰，美得能讓所有人都成為襯托她的背景，美得鏡頭前的觀眾目光全都放在她的身上，為她迷戀動容。
“你的眼神太乾淨了。”陳潔還是下意識從她身上挑刺，“澄澈的眼睛演彆的戲可能是有點，但在這裡，你需要媚眼如絲的感覺。我給你畫眼影不是為了凸顯你的眼睛乾淨得就像小鹿斑比。”
林杉的目光落在自己耳畔的珍珠耳環上，圓潤潔白的珍珠本是為了襯托她的白皙，增添她的優雅端莊氣質而戴上的。
不過現在……
“你要換個耳環？”陳潔注意到她的視線，沉吟道：“確實，你現在需要少點端莊，多點嫵媚。”
林杉卻搖搖頭，取出一樣道具貼在眼下，回眸向陳潔一笑：“現在呢？”
陳潔怔住了。
那是一顆淚痣。
原本凸顯優雅端莊的白珍珠耳環瞬間被壓了下去，反而與眼下的淚痣隱隱呼應，淚痣隱在眼睫的陰影下，眼波流轉間若隱若現，魅惑妖嬈如絲絲縷縷的愁思，縈繞在她的眼角眉梢。
嫵媚卻不是端莊，優雅卻又性感誘人。
至此，就算林杉先期給陳潔的印象再糟糕，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確實有幾分聰明。
“現在算是初具皮相，但如果想成為經典造型、沒得無可置疑，你還需要……”
“我還需要觀眾，”林杉回答了她，從容地笑道，“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我，不是麼？”
她的語氣從容不迫，語氣含笑，仿佛在說當日天氣般平常。
幾乎是一瞬間，林杉便覺得，那個在她腦海裡反複模擬演練，逐漸豐滿起來的女人形象，在這一刻終於活了過來。
林杉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迷人、優雅、性感而嫵媚，毫無疑問，今天的她也會成為全場的目光中心。
她的唇角露出略顯得意的微笑，不再理會一旁的化妝師，徑自款步推開大門，向著屬於她的名利場走去。
甫一推開大門，喧囂的聲浪便裹挾令人躁動的暖風一起撲麵而來，這是與安靜的化妝間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她最為熟悉的名為名利的味道。
她覺得自己就仿佛魚兒回到水中般從容愜意，這一切都令她如此舒適愉悅，無論是男人驚豔貪婪的打量，還是女人錯愕嫉妒的目光，都讓她對自己容貌的得意更添一份。
可那些愛慕追隨的視線並沒能得到她半分留戀，她很清楚，那些都不過是籍籍無名的小角色，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助益。
平常人的愛慕她已經受到夠多了，那些如宣傳單般蒼白淺薄的情思，便是踩在腳下也無人問津。
她需要的是更有挑戰性的目標，讓她的魅力得以淋漓儘致的發揮，讓她再一次的證明自己的美貌，讓她無趣的生活得以再一次的綻放。
她的視線在大廳裡緩慢逡巡著，她選擇無視那些路人，仔細挑選自己的狩獵目標。
儘管久尋不獲，但她並不著急，她一直是個很有耐心、挑剔的獵手。
她怠慢普通者，對望向自己的大人物報以微笑回應，同時等待期待著那個人的出現——
乾淨驕傲，不知世事的小少爺。
他與自己的跟班坐在角落裡，打扮時尚名貴，神色卻陰鬱失落，想來是生活裡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在這裡借酒澆愁。
他生的很是好看，唇紅齒白，眉宇英俊，從衣著來看，家境亦是優渥。
這樣的獵物她見得多了，若是平時，這樣的小少爺隻怕想見她一麵都難。可是在無趣的現在，渾身散發著與這裡格格不入的氣質的小少爺，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像是誤入秘境的幼鹿，眼神是那麼警覺，又是那麼孤獨。
罷了，就當是對他的憐憫。
她帶著勝券在握的信心，款步向那個小少爺走來。
他大概意識到周圍環境的異樣，後知後覺的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初見之時，他的眼中浮現出了驚豔之色。
這是她預料中的事。
可下一秒的情況便讓她措手不及了。
小少爺的眼中非但沒有迷戀傾慕，取而代之的竟是……疏離冷漠？！
這怎麼可能？！
她的心裡頓時感到尊嚴被冒犯的屈辱，她脊背挺得更直，麵上卻是春風拂麵般溫柔的微笑。
她走近小少爺身前，還未來得及開口，小少爺便自己站起身來想要離去。
他便這樣無視厭惡她麼？！
不，不是的。
她注意到了他眼中的驚豔，微微滾動的喉結，還有不自覺微微移動的腳尖。
直覺告訴她，他是對自己有感覺的。
這樣的想法稍稍安撫了她心中因被冒犯而感到的惱火，她微微垂眸，那絲絲縷縷的憂愁便再也遮掩不住的縈繞在她的眼中，向那年輕冒失的少爺攀附。
他在緊張。
為什麼會緊張呢？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又上前一步，輕聲道：“您是討厭我麼？”
少年麵上浮現掙紮之色。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可理智卻告訴他，必須遠離這個女人。
糾結、痛苦、煩悶、憂慮……他身上的負麵情緒是如此之多，以至於他表現出來的，隻能是砭骨的寒冷。
“離我遠一點。”他冷淡而疏離地說道。
“這是忠告。”
全場寂靜無聲。
燈光師、場務、探班的小報記者，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角落的那二人身上，他們的表情驚人一致，均是微微張嘴，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處角落。
林杉啟唇，還沒來得及說話，清脆熱情的掌聲便打斷了她的思緒，豔麗女星的痕跡潮水般從她身上褪去，留給她的隻有淡淡的空虛與茫然感。
她看著周圍的環境，仍然是最初的亂糟糟的劇組現場，器械亂七八糟的擺放著，人們說話聲嗡嗡的想著。可對於她來說，便像是從奢侈豪華的舞廳瞬間轉移到了這裡，時空轉換的錯位感令她感到一瞬間的茫然。
對於程星來說亦是如此。
他眼神複雜看著林杉，心裡說不出的錯愕。
至少在演技方麵，外界是從未說錯過他的，他就像是個蠻橫的打鐵工人，刻苦有餘，卻用力過猛，落入觀眾眼裡，實在有著說不出的錯位感。
要不是一張臉和優秀的人設尚算賣點，他隻怕早就被資本拋棄了。
程星自己也明白這點，可他就像是個踽踽獨行的盲人，伸張雙手恐懼又迫切的胡亂揮舞探索，卻總是找不著門路。
可就在剛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融入與和諧的感覺。
他似乎就是那個孤獨警惕的少爺，迷戀著蔣婉玉的美，卻自矜身份，受製於重重外界因素，不願主動伸手。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事實上便是劇本裡兩人初遇時的台詞，也不知為何，當林杉走到他麵前，帶著令人難以拒絕的豔色時，那股情緒便驟然出現在他心裡，使他脫口而出。
林杉的演技竟然這麼好麼？
他這時再看向林杉，哪裡還有半分絕色尤物的痕跡，她迷茫地看著一處虛處，不知在想什麼。此時的她，看起來就像是個打扮成熟的漂亮女孩，眼睛乾淨單純得像是小鹿斑比。
心臟在一瞬間仿佛被擊中了什麼柔軟的地方。
不過兩名主角都沒能沉思太久，主動鼓掌的蘇夢樓便已經帶著陳潔走了過來。
“非常出色！”蘇夢樓讚不絕口，他的眼神熾熱，“你們的化學反應非常棒！非常好！”
蘇夢樓將一句話以不同的內容重複了三遍，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他內心強烈的喜悅。
他毫不吝惜誇獎，與卸下的一塊大石：“先前我還擔心你們會有矛盾，現在看來不是演的很不錯麼。尤其是林杉……”
說到這裡，他反倒頓住了，似乎是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大家都能理解他的感覺，因此體貼地報以沉默，耐心地等待小蘇導演整理好自己的語言。
可惜小蘇導演還是讓大家失望了。
他張口結舌半天，卻隻憋出三個字：“你很美。”
他直視林杉的雙眼，眼裡毫不遮掩他的傾慕與讚美，他再次重複一遍：“你剛才真的很美。”
“你就是蔣婉玉！”
來自一名優秀異性的真心讚美總是能讓人感到愉悅的，林杉想到，如果是蔣婉玉的話，蘇夢樓的傾慕讚美恐怕能讓她開心許久。
可不知為何，這話落入林杉耳裡，便隻能讓她勉強牽起一絲禮節性的笑容。
或許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這對蘇夢樓可真是罕見，蘇夢樓沒有纏著她問東問西，而是體貼的表示：“先休息一會二八，不過造型就定下用這個，我們下午拍定妝照！”
一個順利的開門紅總是能讓人心情愉快的，大家配合的歡呼鼓掌，恭喜林杉二人後，便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
臨走之時，林杉又看了程星的一眼。
程星神色沉靜，不知在想什麼。
可是林杉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隱約觸碰到了，這個男孩內心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