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闌未曾應聲,謝堅看著謝星闌的目光卻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之感。
他家公子懈怠了半年,說與世無爭都是輕得,這期間韓歧立了次大功,另一位欽察使祝邦彥也被陛下委以重任,派往北邊查彬州鹽務貪腐之事,但知道這些,他家公子眉頭都未皺一下,段柘和鄭欽升了將軍也就罷了,這二人家族勢大,升是板上釘釘的,但眼看著韓、祝二人也被陛下倚重,謝堅心底早就鬱氣難平。
半年了,他已經愁雲慘霧半年了,現如今,他家公子總算重燃鬥誌,開始在陛下跟前露臉了,還有兩日便入八月,一年一度的欽差南巡便要到了!
謝堅喜滋滋地想,他家公子到底是心中有數,雖放過了前兩次爭權立功的機會,但這次南巡,他家公子必定會不擇手段去搶!
去歲南巡是段柘去,到了歲末,他與資曆更老的鄭欽一同高升,足見這南巡多麼緊要,而如今祝邦彥尚未回京,唯有那韓歧是競爭之人,想到此,謝堅忍不住呼出口惡氣,憑他家公子的耐性和手段,除非他家公子拱手相讓,否則韓歧必不是對手。
謝星闌將馬鞭扔給謝堅之時,便見謝堅印堂發亮,雙眸炯然,像吃了整瓶十全大補丸一般,他莫名其妙,皺了皺眉往宮門內行去。
至宣政殿時,貞元帝剛看完兩封奏折,正神情沉鬱,待看完謝星闌送上的公文,眉
眼才微微一舒,又沉聲道:“雖說不是什麼大案子,但你隻用了三日便破了,倒有些去歲勤懇的樣子了。”
謝星闌道:“此案多虧了雲陽縣主。”
貞元帝眉頭微揚,“怎又有雲陽?”
謝星闌便將秦纓如何發現並非燒死,又如何破解了凶手偽造案發現場之事道來,貞元帝聽得輕嘶一聲,“朕多日未見她,她如今怎如此機敏?”
謝星闌便道:“人各有所長,許是從前未找到擅長之處?”
貞元帝略作沉吟,仍不可置信道:“這話也就你說,但凡是旁人說,朕絕不會相信,雲陽那孩子小聰明是有的,但在探案上如此天賦異稟,實在令人不曾想到。”
謝星闌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雲陽縣主與此道的確異於常人,隻是可惜本朝女子不能入朝當職,她若是男子,便是微臣也要忍不住將她招致麾下。”
貞元帝將公文一放嗤笑出聲,“還未見你對誰如此讚揚過,按理說,她摻和衙門的事頗不合規矩,但既然幫得上忙,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隻望她不是抱著玩樂之心,若玩成了脫韁野馬,朕可不信衙門那些人能治得了她。”
謝星闌委婉道:“微臣所見的縣主,與傳言之中倒是不同。”
貞元帝哭笑不得,“那是最好,否則連太後都要頭疼。”說起太後,他眉眼微涼,“這兩次案子你辦的好看,近來禦史台彈劾你的折子都少了,你儘快將這兩件案子了結,朕說不定會令你去辦彆的差事。”
貞元帝麵上不顯,可眼瞳深處卻有兩分期待,這半年來謝星闌很不爭氣,他也未給謝星闌好臉色,此刻這話頗有深意,他相信謝星闌聽得懂。
然而謝星闌竟麵無波瀾,口中還道:“忠遠伯府的案子審完了,已交給刑部與大理寺核驗後定罪,但竇氏的案子還未查清,竇氏的酒樓裡有逼良為娼之行,且有不少朝官前去尋歡作樂,微臣心知陛下忌諱,打算嚴查此事。”
貞元帝一口氣堵在胸口,“這些小事,你不會讓韓歧去查?”
謝星闌斂著眉目道:“韓欽使才查了文州貪墨的案子,近日似乎還在收尾,何況竇氏的案子本是微臣查探,自然也要順著一查到底,陛下放心,微臣定然查出全部名冊交給陛下。”
貞元帝從登基起便在朝中倡導簡樸清正之風,的確不喜朝官狎妓,但這名冊查出,他至多訓責一番,因律法並未明文規定,他沒法子給朝官定罪,相較之下,八月的南巡才是重中之重,可謝星闌似乎對南巡半點兒念想也無。
鄭氏與段氏都在爭搶南巡的差事了,偏偏謝星闌想取悅帝心卻搞錯了重點,貞元帝不禁眯眸,難不成消沉了半年,謝星闌當真不會揣摩上意了?
此念既令貞元帝無奈,又令他心底微鬆,畢竟哪個上位者都不喜歡自己的屬下聰明太過,於是他試探著道:“那便不急,給你半月,可能查明?”
謝星闌立刻拱手,“微臣必定儘力而為。”
貞元帝心底翻了個白眼,半個月,半個月之後黃花菜都涼了,這謝星闌是真的不急,他憋著口氣點頭,“行,你喜歡查便先查著,退下吧——”
謝星闌此刻聽出貞元帝的不快,他疑惑地瞟了貞元帝一眼,又極快垂眸,麵上略帶遲疑地退了出去。
他剛出門,貞元帝便斥道:“他是什麼意思?真是不成器!”
黃萬福咂摸著貞元帝的語氣,緩聲道:“謝欽使從前慣聰明的,如今卻呆笨了許多,不過他心無雜念,隻想著為陛下辦好差事,也是好事。”
貞元帝果真沒再繼續氣下去,淡然道:“朕從前擔心他野心太大,眼下瞧著卻是多慮了,且讓鄭氏與段家爭著吧,
朕屆時再定人選。”
殿內二人之語自然傳不到謝星闌耳中,但剛走出殿前廊道,他麵上的驚疑之色便褪得乾乾淨淨。
貞元帝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但他太知道此去南巡會得到什麼。
前世南巡由他與吏部侍郎閆鬆牽頭,南巡四月,查處了貪腐瀆職官員數十人,回京後貞元帝見他手段雷厲風行,很快便將巡查鎮西軍軍餉之任交給他,雖是師出有名,但貞元帝卻重在剪除鄭氏軍中嫡係,而鎮西軍軍中軍紀嚴明,他那一行所獲甚少,回京之後,反而招致貞元帝懷疑。
謝星闌仔細想來,貞元帝雖欣賞二皇子李琨之才,卻終究忌憚鄭氏,因此最終選擇了崔德妃所出的五皇子李玥,而自己在選擇李琨的那一步便走錯了路。
天威難測,按理這輩子他隻需早早站隊五皇子便可,但前半年的經曆告訴他,哪怕他做了相反的抉擇,事情的走向依舊難以更改,冥冥天意似一隻無形的大手在不停撥亂反正,而他就好像那夜的竇曄,隻能絕望地控訴命運的不公。
一切巨變,都是從崔婉死的那天晚上開始的。
想到此處,謝星闌往宮門去的腳步加快了些,待出宮門,立刻吩咐謝堅,“去刑部和大理寺問一聲,看看忠遠伯府的案子如何判的,若是沒判,便催一催。”
謝堅不解,“公子為何問此事?那案子已經查完了,怎麼判的似乎與咱們無關啊。”
謝星闌掃他一眼,翻身上馬後道:“若得了準,往臨川侯府報個信。”
謝堅恍然大悟,“也對,縣主必定掛懷。”他問完了,又悄悄打量謝星闌,“公子連著辦好了兩件案子,陛下可要賞賜公子?”
謝星闌道:“為臣者做分內之事,要賞賜做何?”
謝堅驚得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
至晚間回了將軍府,謝星闌的書案上擺滿了從金吾衛送來的刑案卷宗,這些卷宗大都是近五六年京城內生過的命案,謝堅也不明白,謝星闌怎麼忽然看起了這些案卷,哪怕在剛入金吾衛之初,他們也極少辦坊間的人命官司,人命案子一查便是多日,甚至數月也追查不出真凶,費時費力不說還極難爭功,往往都是差事沒得選了,他們才奉命而為。
謝堅心底疑竇重重,到了晚間,去調查宣平郡王府的人回來了,聽完稟告,謝堅神色微沉,連忙去見謝星闌,“公子,去查郡王府的人來消息了。”
謝星闌立刻抬眸,“如何?”
謝堅嚴峻道:“麵上瞧不出什麼,但宣平郡王府的武衛這幾日一直在城中找人,還有他們的世子李雲旗,已六七日未去神策軍當職,隻每天帶著人馬出城,上官道後一直往相國寺去,連沿路的村鎮也去探看,說是在找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衣姑娘。”
“十六七歲……”
謝星闌沉吟片刻,又忽地蹙眉,“若未記錯,他們府中有位大小姐今年便剛到十七,難道是在找此人?除了年紀和衣服之外,他們還有何描述?”
謝堅道:“還說那姑娘生得一雙杏眸,左眼下有一顆淚痣,還會武功,哦對了,還說左手掌心有一塊舊傷疤,彆的便未說了。”
謝星闌若有所思,宣平郡王府前世與信國公府結親,最終下場也頗為淒慘,而她們府上的大小姐,乃是嫁給了禮部尚書韋崇家的公子韋蒙。
謝星闌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一是因為這郡王府與他同一陣營,二來,則是因為這郡王府大小姐後來與韋蒙婚後不睦,為了與其和離,竟將這韋蒙打至半殘,而後將其五花大綁掛在了城樓上。
此事震驚朝野,天下人都驚訝這李家姑娘怎如此彪悍可怖,但謝星闌實在想不起來她早前還鬨出過何種事端。
很快謝星闌道:“繼續派人盯著,他們並未報官,可見是私事不想讓人知曉。”
謝堅應聲而去,謝星闌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一轉眸,見窗外夜空如墨,時辰已晚,便放下案卷回了房中歇下。
這是個無星無月的初秋涼夜,城南永定坊的更夫剛敲完五更的更鼓,正打算回家安歇,卻忽然聽見身邊的巷子裡生出了幾聲犬吠。
更夫打了個哈欠,“叫什麼叫,吵死人了!”
話音落下,犬吠更甚,這附近野狗甚多,但大晚上如此嘶叫更夫還是頭回聽見,他心底生出幾分好奇,打著燈油將儘的燈籠往暗巷中走了幾步。
一進巷子,果然見幾隻野狗在堆著爛竹筐的醃臢堆旁齜牙,似在爭搶吃食,更夫喝罵了兩聲,隻嚇得野狗四散奔逃,他又打了個哈欠,正要轉身出去,眼風卻在竹筐口瞟到了一抹明豔之色,他眼瞳微動,莫非是有人遺失了什麼好物?
這般一想,更夫忙打著燈籠往竹筐處走去,手中燈籠有些昏暗,還未走到竹筐處,他先聞到了一股子腐臭之味,他一手掩住口鼻,走到竹筐處將燈籠往筐口裡一照,本衝著好物去的他,剛看清框內之物便駭然驚叫起來——
筐中裝著個身體詭異彎折的紅衣少女,令更夫駭叫出聲的,是少女那張爬滿了屍蟲的,被劃了無數刀痕的腫脹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