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哭滲人, 喪燈將掛滿縞素的門庭映得白森森的,謝星闌鳳眸微眯,身旁謝詠也一臉驚詫, “公子, 這是三老爺府上——”
謝堅亦揮鞭上前,“是誰過世了?”
謝星闌沉聲道:“先回去。”
他重新催動馬兒, 身後隊伍亦走動起來, 馬車裡, 秦纓與李芳蕤也看到了這滿門喪儀, 二人互視一眼, 眼底皆盛滿了疑惑。
李芳蕤輕聲道:“莫非是謝家哪位長輩去世了?”
秦纓緩緩搖頭,並未作聲。
隊伍從長街上行過, 一路走來,果然又看到兩座門庭巍峨的大宅,到了第三處宅邸門前時, 謝星闌勒馬停了下來。
謝堅動作利落地下馬叫門,“砰砰”幾聲悶響後, 過了片刻,門後才響起了幾道腳步聲,不多時門扇拉開,一位鬢發花白的老者出現在了眾人視線之中。
“張伯, 我們回來啦!”
謝堅喜滋滋招呼一聲, 又身子一側讓出謝星闌來, 老者眼瞳一瞪,頓時溢出滿麵喜色, “公子回來了!公子終於回來了!”
謝星闌牽唇, “張伯, 此行南下辦差,折道回來看看,還有幾位客人隨行。”
張伯連連應是,越過謝星闌,看到了秦纓和李芳蕤下馬車,他眼瞳微微一亮,但很快,又看到蘇槿儀和餘秀蓉帶著孩子跟了上來。
見他疑惑,謝堅道:“這位是雲陽縣主,這位是宣平郡王府家的大小姐,後麵兩位是我們辦案的人證,你看將她們安置在何處穩妥,這兩日好生照拂。”
張伯這才恍然,忙對秦纓二人行禮,又請謝星闌進門,一邊朝宅邸深處呼喊道:“老婆子,知書、知禮,公子回來了——”
進得府門,入目便是一道雕刻篆書的影壁,過了影壁,便見這宅邸屋閣連綿,花木繁茂,一看平日裡養護極佳,眾人剛走上府中回廊,便見個著深紫色襖裙的老嬤嬤,帶著兩個男子迎了出來,四個小廝也緊隨其後。
一看到謝星闌,嬤嬤頓時紅了眼睛,“真是公子回來了!”
來人齊齊行禮,謝星闌上前將嬤嬤扶了起來,“江嬤嬤請起——”
張伯又介紹了秦纓和李芳蕤,接著道:“公子的院子我們是常備著的,縣主和李姑娘,不如就住在公子隔壁的春和苑?這兩位姑娘帶著孩子,便住在倚竹館好了,公子和客人們車馬勞頓,得快點準備晚膳——”
江嬤嬤應好,又吩咐叫“知禮”的男子將蘇槿儀和餘秀蓉送去倚竹館歇下,待她們離去,謝星闌立時問道:“東邊是誰過世了?”
“是三老爺家的老太爺,昨夜過世的。”江嬤嬤說完,將袖子上的白花露出來,“奴婢今日去那邊府上幫了半日忙,才回來沒多久呢,兩個兒媳這會兒還在那邊。”
江嬤嬤一拍手,“公子回來了,得把她們叫回來才是,知書,你快去將你媳婦兒和你嫂子叫回來,再給三爺那邊說一聲,就說我們公子回來了!”
知書應聲而去,卻未走府門,江嬤嬤眼風一晃,見李芳蕤和秦纓都看著知書離去的方向,忙歉笑道:“讓縣主和李姑娘見笑了,平日裡公子不回來,隻留我們一家子看著祖宅,若沒事的時候隻有我和老頭子在府裡照看,有事的時候,兒子兒媳都來幫忙,他們得老爺和夫人恩惠,除了奴籍,如今都在外頭做差事,隻是到底不能忘本,總回來照應著,除了我們一家,府上隻有幾個小廝和粗使婆子做掃灑的活計,若招待不周,還請恕罪了。”
江嬤嬤生得圓臉圓眼,笑起來眼睛彎彎,格外和善,秦纓莞爾道:“嬤嬤不必客氣,此番是我們打擾了,這府上花木蔥蘢,門庭廊道纖塵不染,一看便知嬤嬤和張伯照顧的十分儘心。”
李芳蕤亦道:“謝大人多年不歸,若是彆家的奴仆
,早就懈怠疏懶了,門庭內亦多蕭瑟,但你們照顧的這宅子,倒像是主人日日都在似的。”
謝堅道:“縣主和李姑娘有所不知,嬤嬤和張伯,從前一個是夫人身邊的掌事婢女,一個是自小跟著老爺的管事,後來他們二人兩情相悅成了親,是夫人和老爺最信任的,當年老爺入京做官,也是留他們在府中坐鎮,也隻有讓他們看著祖宅,公子才能放心。”
江嬤嬤聽得笑開,張伯亦展顏道:“就你小子最會說話!跟著公子在京城幾年,越來越機靈了。”
一行人有說有笑,先往待客的主院行去,謝星闌看著這一幕,眼底也少見露出絲輕鬆笑意,待入了廳堂,又問道:“老太爺是因病過世?”
江嬤嬤張羅茶點,張伯歎氣道:“老太爺也近古稀之齡了,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太好,平日裡吃藥吊著還沒什麼,昨兒晚上和那邊大小姐姐吵了兩句嘴,回屋的時候還好好的,可到了今早上小廝去叫門,卻發現老太爺早倒在地上沒了氣息,人都僵了。”
謝星闌蹙眉,“吵嘴?”
眾人落座,江嬤嬤又奉上茶點,聞言亦唏噓道:“那府裡的情形,您還不清楚嗎?三夫人故去之後,大小姐和二小姐日子不好過,林氏又是個刻薄的,一直想讓三老爺把她抬做正室,可大小姐哪能容忍?年中那會子,簡家還專門派了人來看望大小姐和二小姐,那可是信陽簡氏,就算林氏生了兩位公子,老太爺和三老爺也是要忌憚幾分的。”
李芳蕤正喝茶,聞言忍不住道:“信陽簡氏?那個專做鹽務生意的簡氏?”
江嬤嬤笑著應是,李芳蕤輕嘶一聲,“當年信陽王反叛,後來諸多幫過叛軍的貴族商賈都被清算,唯獨簡氏不曾與叛軍同流合汙,他們本是鹽商,但如今已有人做了鹽務上的官,是信陽第一氏族,沒想到他們家竟然與謝氏有姻親。”
江嬤嬤忙道:“姑娘不愧是郡王府大小姐,果然見識極多,當年求娶之時,簡家雖還沒如今這般聲勢,但也足夠做謝家夫人了,隻是後來……”
到底不好當著外人非議謝家宗族,江嬤嬤歎了口氣沒說下去,李芳蕤雖是好奇,卻也不好無禮探問,隻繼續飲茶。
江嬤嬤轉而對謝星闌道:“大小姐的性子您知道的,這幾年三夫人的嫁妝生意都在她手中,林氏也不敢太過放肆,去歲給大小姐說過一門親事,但大小姐不願嫁,還說要招贅入門,這可把三老爺和老太爺氣壞了,林氏生了兩位公子,又不是無人繼承門庭,哪能讓一個女兒家招贅呢?此番吵架,也是為了這些事,眼看著大小姐都要二十一了,老太爺又在張羅大小姐的婚事。”
李芳蕤聽得眼瞳微亮,與秦纓對視一眼,二人都對這位大小姐起了興趣。
謝星闌瞧見她二人神色,淡聲道:“若我沒記錯,林氏當年是東府中的繡娘?謝清菡是不想讓三房的祖宅儘數落在林氏之子手中吧。”
江嬤嬤本還有些避諱,但聽謝星闌此言,便知秦纓和李芳蕤不算外人,忙應是,“簡家當年嫁女之時,便說了不許三老爺納妾,後來三夫人生下兩個女兒,那府上的老太爺和老夫人心有不甘,便請道士算命求子,道士說要找個屬羊的,生辰在冬月初一到初十之間的,必定能為三爺誕下兒子,老夫人找來找去,發現自家府上有個年輕繡娘便是這般生辰,於是便令三老爺納了她……”
江嬤嬤滿眸憐憫地搖頭,“那時三夫人生下二小姐一年,身體正病著,知道此事時,林氏身孕都有了,可想而知三夫人多屈辱氣惱,也是因此事,三夫人病情急轉直下,沒多久便撒手人寰了,可憐了大小姐和二小姐,早早沒了母親。”
秦纓和李芳蕤聽得一陣唏噓,謝星闌又對二人解釋道:“謝氏嫡支本是一房,但百年前曾祖那一代曾娶過三位續弦,有嫡子四人,最終分家時,分出如今的
四房,當時的老祖宗家訓,無論謝氏一族有多少脈,我們這四房必得同氣連枝,祖宅由四房家主世代相傳,庶出子在成家後搬離,出嫁的女兒更無需說。”
李芳蕤哼道:“大周律法都未定言出嫁的女兒不能繼承家業,可世道卻仍以男子獨尊,實在是不公。”
秦纓道:“我看這位三房大小姐是極有主張之人。”
江嬤嬤歎道:“是有主張,大小姐性情剛毅,自小護著二小姐,真是應了長姐如母那句話,隻不過這世道,女兒家哪裡拗得過父親呢?”
謝星闌道:“既回來了,總要過去祭拜一回,先備晚膳吧,晚些時候我過去一趟。”
江嬤嬤應是,正要朝外走,片刻前派出去的知書回來了,他進門便道:“公子,六公子和三爺身邊的李管家來了——”
謝星闌蹙眉,“謝星麒?”
“四哥回來了!”
謝星闌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下一刻,進來一個著白色喪服的年輕公子,此人生得俊逸文質,看起來未至雙十之齡,進門後朝屋內眾人掃了一眼,忙拱手行禮,“拜見四哥!四哥終於歸家了!”
跟著謝星麒進門的,還有個與張伯差不多年紀的老者,正是三老爺謝正襄身邊的管家李忠和,他亦抱拳道:“拜見四公子,公子歸家,小人奉老爺之令來給您請安”
謝星闌看著這不請自來的二人麵無表情,又不痛不癢道:“老太爺病逝,該是我這做晚輩的前去祭拜,倒讓你們先跑了一趟。”
知書麵色作難道:“三老爺問小人回來的都有誰,小人說您回來了,還有縣主和李姑娘,說完三老爺便讓六公子和李管家跟來請安了。”
謝星闌挑眉看向謝星麒二人,謝星麒忙道:“是,的確是父親之意,一來四哥這幾年未回來,族中都惦念的緊,如今回了族地,自是貴客,再加上聽聞縣主和郡王府小姐也一同來做客,我們自然不敢怠慢,父親說四哥這邊人少,也未做準備,我們那裡為了待客,筵席都是備好的,父親和母親,請四哥和兩位貴客過府用晚膳。”
秦纓和李芳蕤麵麵相覷,謝星闌寒聲道:“你們府上正辦著喪事,哪有閒暇待客?縣主和李姑娘車馬勞頓,讓她們好生歇息,稍後我過去上香,你們先回去吧。”
謝星麒見謝星闌麵色不善,眼底生出一抹怯色,忙看向李忠和。
李忠和此時道:“老太爺身體不好,老爺是早有心裡準備的,白日喪儀已製備齊全,眼下也不算忙碌了,適才聽知書一說,老爺和夫人便吩咐廚房準備筵席,若非還有幾位客人,他們必定親自來請您,還請公子,還有兩位貴人賞臉——”
聽李忠和此言,江嬤嬤忍不住在旁翻了個白眼,又笑眯眯道:“李管家不必擔心,我們府上人手雖少,但備膳食還是不在話下,這麼晚了,兩位貴人又非老太爺晚輩,哪有請她們去那邊用膳的道理?兩位貴人是京城來的,規矩多,也不怕犯了忌諱。”
秦纓和李芳蕤與謝三老爺府上毫無瓜葛,兩個姑娘家家的,大晚上的要去那剛死了人的府上用膳,想想便不吉利,江嬤嬤此言落定,隻以為話意已經明了,卻不想李忠和執拗道:“可是……可是筵席都已備下,若公子和小人請不了,隻怕老爺和夫人要親自來……”
江嬤嬤麵露不忿,謝星闌也擰了眉頭,正要再說,秦纓出聲道:“用膳便不必了,不過我們既然跟著你們四公子來做客,又知道你們府上辦喪事,過去上炷香是應該的,勞煩嬤嬤替我們備晚膳,待我們上了香回來,正好用膳。”
江嬤嬤一愣,“縣主,可是、可是隻怕衝撞了您啊……”
秦纓搖頭,彎唇道:“不礙事,我們不忌諱這些,你家公子知道的。”
死人命案辦了多回,連屍體都剖過,又怎
忌諱老者病逝?江嬤嬤看向謝星闌,謝星闌卻看著秦纓,見秦纓對他眨了眨眼,謝星闌隻好起身道:“那便照縣主說的辦罷。”
江嬤嬤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隻好應是。
既如此,謝星闌帶秦纓二人過去祭拜便算定了,謝星麒和李忠和得了準,先一步回去報信,白鴛和沁霜則給秦纓和李芳蕤尋了件鬥篷出來,好抵擋夜間秋寒。
半盞茶的功夫後,張伯和知書、知禮兩兄弟帶路往東府去。
一行人從後耳門出發,沿著一條筆直的廊道往東行,這廊道建在四府後牆邊上,連接著四家後院耳門,做自家人相互通行之用,此刻隻有儘頭亮著兩盞喪燈。
廊道與後牆間種著一片寒梅,如今初冬時節,寒梅尚未綻放,瞧仔細時,能找到幾朵花苞冒頭,李芳蕤想到謝堅所言,便靠著欄杆快行,興致勃勃地探尋。
張伯三人打著燈籠在前,秦纓與謝星闌不緊不慢跟在後,秦纓輕聲問:“這個三老爺,便是為當年船難善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