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隻看向謝正彥府邸的後門,
“東府之中古怪太多,但我還不確定,再等等——”
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平安終於捧著個紙包從耳門出來,他小跑到跟前,喘著氣道:“隻找到這些,已經辨不出什麼了。”
秦纓接過紙包,先聞到一股子異味,待打開,便見一撮黑色乾癟的藥渣包在其中,她點了點頭,“如此便足夠了,多謝你。”
秦纓拿著紙包返回謝星闌府中,剛到前院,沈珞便帶著大夫進了門,大夫就在隔壁街上,來此不費工夫,秦纓開門見山地將紙包交給大夫,“麻煩您看看,這些藥材都是什麼。”
大夫狐疑地打開草紙,先因異味蹙起眉頭,又撚著藥渣仔細辨彆,很快大夫道:“這有幾味藥,有肉蓯蓉和仙茅殘渣,還有鹿茸與菟絲子,還有像是韭菜籽,這些藥材都是男子補氣壯陽所用,尋常不會用在同一服藥中,如此合用頗有隱患。”秦纓微微眯眸,令沈珞付了診金,再不多問,大夫前腳剛走,謝堅便帶著攬瓊齋的盧師傅進了府門,盧師傅本是謝正襄府中之人,此時被請來這西府之中,又茫然又忐忑。
到了秦纓跟前,謝堅道:“這是京城來的雲陽縣主,縣主有話要問,你最好老實交代!”
一聽是縣主,盧師傅忙跪地行禮,秦纓擺了擺手,“此番請你來,確是有話要問,你這幾日,是否在給東府六公子雕刻一塊羊脂玉的麒麟紋玉佩?”
盧師傅麵色微白,“這——”
秦纓語聲一冷,“此事事關重大,你最好直言。”
盧師傅艱難吞咽了一下,又垂眸陷入兩難,但不知想到什麼,他很快他抬眸道:“縣主所知不錯,小人正是在給六公子雕刻玉佩,六公子有一塊多年前老太爺賜下的玉佩,可不知怎麼碎了,他不想讓老爺知道後生氣,便命小人從庫房取了羊脂玉重新雕刻了一塊一模一樣的,如此便可瞞天過海。”
秦纓語聲一沉,“他玉佩為何而碎?”
盧師傅搖頭,“應該是摔的,碎成了好幾塊,為了求個一模一樣,六公子將玉佩拚合好,又讓小人畫了圖紙,但那玉佩紋路繁複,當年也是高人雕刻,要還原至分毫不差並不容易,並且玉佩上還缺了一角,這幾日小人都沒怎麼合眼,到今早上才總算刻成了。”
秦纓敏銳道:“缺了一角?”
盧師傅抬手比劃,“不錯,缺了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楔形樣玉碎,正好是刻麒麟角的地方,六公子也記不起來那麒麟角細節如何,讓小人好一番研磨。”
秦纓瞳底波光明滅,又低喃,“楔形……”
她周身寒意迫人,其他人麵麵相覷,都不解生了何事,但很快,秦纓對盧師傅道謝,又令他在府中等候,待盧師傅退出去,秦纓看向江嬤嬤道:“嬤嬤能不能帶我去謝老太爺的院子裡看看?”
東府正辦喪事,且看時辰即將出殯,這時候去逝者院中,連個理由都難尋,但對上秦纓不容置疑的目光,江嬤嬤重重點頭,“好,縣主跟奴婢來!”
……
同一時間,悲哭震天的東府內,身披紫金袍的道長正執劍站在靈堂門口,他姿勢詭異地揮舞劍鋒,口中唱訣:“今有新故亡人謝氏文舜,犯雌雄神煞,一斬去天殃,天神降吉祥,二斬去人殃,萬事大吉昌,男凶並女怪,斬破自仙王……”
道長語聲嘶啞尖利,劍鋒隨口訣劈斬,在他身後,是著喪衣戴喪帽的謝府眾人,謝正襄跪在最前,哭得涕泗橫流,林氏和謝星麒兄弟跪在後,亦哭得肝腸寸斷,其後跪著謝氏仆從,各個放聲嚎啕,十丈見方的靈院內,悲痛淒絕至極。
謝星闌和謝正彥一家臂上綁著縞素,與其他謝氏宗親哀立一旁,今日正禮,所有在江州的謝氏宗親都派了人來,幾十位著素服的老爺夫人們烏泱泱站在一處,旁的賓客瞧見,都不禁感歎謝氏家門興盛。
謝氏是江州第一世族,因此今日宋啟智也到了,他和謝星闌站得近,此時輕問:“謝大人,怎麼不見府上兩位小姐?”
謝星闌眼瞳微沉,“說來話長。”
宋啟智聞言明白不好多問,便隻默然觀禮。
出殯吉時將至,此刻乃是辭靈哭靈之禮,隻見正門外的道長舞著
桃木劍,一邊念念有詞,一邊退去東側,口中道:“請謝氏長媳啟餡食罐——”
話音落下,正痛哭的林氏站了起來,見她起身,眾人麵色皆是一變,道長口中喊的是謝氏長媳,但林氏不過一妾室,當真名不正言不順,但見謝正襄毫無異樣,賓客們便知這是謝正襄有意抬舉林氏。
便見林氏捧著個玉白瓷罐,走到靈堂祭台之前,將祭台之上的供品一一取用放入瓷罐之內,待合上蓋子,道長又喝道:“請謝氏長孫掃材——”
謝星麒聞言滿臉淚水起身,自道長手中接過一串銅錢,踏步入門。
靈堂內等候著十個披麻戴孝的杠夫,十人合力將棺材抬起,在道長的唱訣中,謝星麒傾身將銅錢放在了棺材之下,待棺材落地,道長高喝,“捎材起棺,百事大吉,八方祖師會陰陽,天上地下無忌防,不問你凶神並惡煞,行喪之處永無殃②……”
待林氏與謝星麒退回,道長又掏出一張朱砂符文刺於桃木劍尖,他口中念詞不停,劍鋒揮舞之間,符文化作一道明火燃了又滅,又見他自袖袍一揮,一抹血紅被他點在了靈堂門額之上,口中念道:“天無忌,地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祖師弟子斬雌雄,百無禁忌,百事大吉③,起棺——”
隨著道長之聲,十個喪衣杠夫將棺槨抬起,謝正襄與院內眾人亦紛紛站起,悲哭聲中,棺槨從靈堂內抬出,又在院中一轉,將棺頭轉向了院門方向,道長行至棺頭之前,口中高唱祭文,謝正襄帶著謝氏眾人,浩浩蕩蕩跪地再拜。
“……天圓地方令九章,門神護衛閃兩旁,六神回避四煞遁,手握金劍來出喪④,謝氏長子長媳,長孫次孫,報左門神右門神,人要橫過,喪要順行……”
隨著道長口訣,謝正襄與林氏起身,謝正襄打靈幡,林氏抱餡食罐,謝星麒捧靈位,謝星麟抱哭喪棒,一家四口,便如此繞著棺材轉起來,道長木劍揮動,口中念詞,隻等繞完三周,又有六個杠夫,捧著麻繩、抬著棺蓋走了上來。
眼看著杠夫上前,即將蓋棺,一牆之隔的靈堂院外,卻忽然響起了嘈雜吵鬨之聲,道長口訣一斷,蹙眉看向院門,看清來人,道長猝然後退了一步。
眾人尋聲望去,赫然瞧見謝清菡與謝清芷著孝衣走了進來,她二人孝衣勝雪,謝清菡手中卻握著一把比孝衣更寒光迫人的刀!
謝清菡進門,一眼看到了林氏抱著餡
食罐,她牙關一咬,將匕首重重摔在了地上,“這便是父親不讓我們來給祖父送終的理由?她有什麼資格給祖父捧餡食罐?”
葬禮陡然被斷,謝正襄眼瞳瞪大,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謝正襄早料到謝清菡不會眼看著林氏擔謝氏長媳之尊,因此一狠心,直命人將兩姐妹困在了綠芷院中,本以為如此喪禮必能順利進行,可沒想到眼看著就要抬棺出府了,這二人卻逃脫出來,還明顯要破壞出殯!
謝正襄怒不可遏,但當著這麼多人,他壓著氣性道:“你們怎還有臉來?你祖父的吉時就要到了,還有這樣多親戚客人,你們莫要不懂事鬨笑話!”
謝清菡盯著林氏,“我們怎麼沒臉來?我們是來給祖父送葬的,父親不讓我們來,不就是為了她?她一個賤妾,哪有資格給祖父扶靈?更彆說捧餡食罐了!請父親將餡食罐交給旁人!”
謝清菡毫無畏色,賓客們亦竊竊私語起來,喪儀已過半,謝正襄怎會換了林氏?而林氏站在謝正襄身後,眼底滿是不甘,卻又嗚咽做可憐之狀,眾人看看謝清菡,再看看謝正襄與林氏,神色愈發紛雜古怪。
謝星闌見場麵如此難看,也擰了眉頭,可這時,守在院外的謝詠忽然快步而來,又在他身邊道:“公子,去三河鎮的人回來了。”
謝星闌皺眉,“秦纓呢?怎未稟告給她?”
謝詠不解道:“縣主不在府中,說是來這邊府裡了,但眼下不知他們在何處,便直接來靈堂尋公子了。”
謝星闌掃了眼棺槨,轉身朝院外去,謝正襄正騎虎難下,一看謝星闌走了,心中莫名生出幾分忐忑,當著許多外人,他沒法子破口大罵,隻得上前道:“你祖父還未入土為安,你敢壞事,便莫怪為父將你逐出謝氏!”
謝清菡掃了一眼謝星麒與林氏,“女兒就是顧念著祖父,這才忍到今日,可父親不僅不讓女兒和妹妹來送葬,竟還讓一賤妾頂替母親的位置,她怎堪配?!您在祖父的葬禮上給她謝氏夫人之尊,您——”
謝清菡話還未說完,近處站著的謝氏親族先開了口,一鬢發花白的長者道:“菡兒,此時不是介懷這些的時候,莫要誤了吉時。”
此言落定,人群中一個錦衣夫人道:“是啊,你祖父見你如此,也要泉下不安了。”
忽又有人道:“聽說你祖父就是被你氣死的,你怎還如此不明事理?”
說話的這些人年歲與謝正襄相當,至少都是叔伯嬸娘輩,謝清菡倔強地抿著唇角,並不服軟。
謝星麒站在棺槨旁,掃了一眼宗親們的神色,捧著靈位走了上來,“大姐,你氣死了祖父,父親這才不願你們送葬,沒報官便是好的,祖父已經躺在棺材裡,你難道還想把父親氣病嘛——”
旁人說也就罷了,見謝星麒也敢開口,謝清菡頓覺可笑,“報官?我正是要報官呢!我的確與祖父頂嘴,讓他老人家受了氣,可我不像有些人心狠手辣殺人放火!”
謝清菡一語,又令眾人色變,謝星麒眉頭一皺,正欲反駁,卻見謝星闌眉眼寒峻地從外走了進來,他如今是謝氏宗族之中身份最為尊貴之人,一舉一動皆引人注目,見他麵色不善,眾人都覺疑惑。
便見謝星闌徑直走到謝正襄近前,沉聲道:“餡食罐並非重禮,換個人捧也無妨,先各退一步全了葬禮吧。”
見謝星闌幫著謝清菡,謝正襄很是驚愕,他正猶豫不決,一旁的謝星麒先開了口:“四哥,為祖父送葬,本就需要當家主母來捧餡食罐,我母親主持府中中饋多年,當得起這一職責,還請四哥勿見怪——”
謝星麒看起來文弱,可膽子卻不小,道完此言,又對謝正襄說:“父親,吉時差不多了,二姐來便來了,但大姐氣死祖父,實在不宜扶靈,還是莫要耽誤時辰了。”
謝正襄驚訝於謝星麒的大膽,可很快,他眼底閃過一絲傲然,謝星麒早晚會高中入仕,又何必事事聽謝星闌一個外人之意?如今的謝星麒有如此膽魄,簡直是家門之幸!
謝正襄眉眼一振,“麒兒說得對!你是你祖父最疼愛的長孫,你弟弟是謝家二公子,你們母親辛辛苦苦生下你們,又將你們教養的如此出類拔萃,實
在勞苦功高,由她捧餡食罐是理所應當!”
他看著謝清菡喝道:“來人,把這個氣死親祖父的罪人給我拖出去,等老太爺入土為安,我再來好好算賬——”
話音剛落,李忠和便帶著兩個小廝圍了上來,謝清菡憤怒不已,“父親!您怎能如此,您會後悔的——”
謝正襄冷笑,又對呆在一旁的道長下令,“封棺啟程!”
道長醒過神來,立刻念起封棺的口訣,而李忠和帶著的兩個小廝,已挾製住了謝清菡的手臂,謝清菡屈辱責問,謝清芷在旁求情,謝星闌雖在跟前,可見謝正襄如此絕情,麵上閃過幾分欲言又止。
在道長的唱詞中,棺蓋被杠夫抬起,又緩緩合在棺槨上,一聲悶響後,有杠夫拿起十二根鎮魂釘,即將釘死棺蓋,就在此時,極快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不能封棺!”
一道女子輕喝先聲奪人,正是秦纓趕了過來,謝星闌猝然回頭,便見秦纓領著李芳蕤幾人,麵色沉重地步入了院門!
她來得突然,眾人皆是愕然,眼見幾個杠夫停了動作,謝正襄遲疑道:“縣主怎麼來了?您剛才說……不能封棺?”
秦纓走到謝星闌身邊,與他四目相對一瞬,轉而看向了合上的棺蓋,“沒錯,不能封棺。”
她語聲沉重,謝正襄一時呆了,“這……這是為何?”
謝星麒亦皺眉道:“縣主,這可不是玩笑,祖父出殯的吉時要到了,若再耽誤,就要耽誤下葬的吉時,到時候便是入了土,祖父泉下也難得安寧。”
秦纓盯了謝星麒一瞬,似在考量什麼,很快,她下定決心一般道:“抱歉了,今日老太爺不能封棺下葬。”
在一片驚疑中,秦纓語聲一肅,“因為,他的死因並非暴病,而是人為!”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聲響了起來,謝清菡驚道:“縣主是說祖父是被人害死?!”
謝正襄也驚得目瞪口呆,但不等他發問,秦纓指著棺槨道:“如果我沒猜錯,殺人凶手留下的證據就在棺材裡——”
滿院皆是嘩然,而秦纓接下來的話,才最令眾人驚駭難當。
隻見她盯著黑漆漆的棺木,以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聲音道:“準確的說,是在老太爺肚腑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