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侯府時, 秦璋尚未歸來,秦纓想了想, 先吩咐沈珞往郡王府走一趟, 好歹令李芳蕤放下心,如此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待暮色黃昏時, 才等到秦璋。
她在府門處候著,秦璋一下馬車便迎上去,“爹爹——”
見她要來扶自己,眼底透著小心,秦璋歎了口氣, 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
父女二人一同回到經室, 秦纓又殷勤地為他褪鬥篷,等他落座, 秦纓已倒好一杯熱茶端了過來, 她雙手奉上, “爹爹,女兒以茶代酒,給爹爹賠罪。”
見她如此,秦璋目光更為複雜,他接過茶盞,令秦纓落座。
秦纓聽令,規規矩矩地坐在榻幾一側。
秦璋看了她兩眼, “今日, 我去見你母親了。”
秦纓乖乖點頭,“女兒知道。”
秦璋又道:“當年你母親彌留之際,抓著爹爹的手, 讓爹爹立下毒誓,說以後絕不能委屈你半分,要讓你平安喜樂長大——”
秦纓專注地聽著,也並無過分探究之意,仿佛秦璋如今說或是不說,她都安然接受,但她越是乖覺,秦璋反越是窩心。
他歎了口氣,眸色蒼涼起來,“這些年,爹爹的心從未安穩過,但爹爹從前打定主意,要將這些舊事帶到棺材裡去,這輩子爹爹無用,那便隻做一件事,遵守對你母親的承諾,讓你一輩子無憂無慮……”
秦纓聽得揪心,也驟然明白為何原文中秦纓早逝後,秦璋能心碎至一夜白發,又沒多久便在打擊之下重病過世,她欲言又止,“爹爹……”
秦璋苦笑一瞬,“這幾日,本想早些去問你母親的意思,但又想,事到如今,該是爹爹自己想通想透了做決斷才行,於是等到今日,爹爹才去見你母親。”
他深吸口氣,麵容沉定下來,“你廣叔那日也勸爹爹,說你已長大,而這些年爹爹從未甘心過,難道真要等到百年之後,去九泉之下向你母親賠罪?爹爹一想,愧責難當,倘若真到了那一步,爹爹哪有顏麵見你母親?”
他淒然道:“你廣叔說得對,爹爹不甘心,太不甘心,當年事發之後,爹爹已經發現古怪,但苦於尋不到證據,又猜到真相駭人,這才隻守著對你母親的承諾過活,但如今,因為女兒你,或許……或許是能有一線希望的。”
秦纓心跳得快起來,“爹爹願告訴女兒了?”
秦璋頷首,又道:“但你要答應爹爹,切不可輕舉妄動,否則或許會引來禍端。”
秦纓重重點頭:“您放心,女兒萬事都會與您商量!”
秦纓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門口,見秦廣守在外,方才道:“這一切,都要從你母親和兄長出現瘟疫之症開始說起——”
他眯起眸子,幽幽回憶道:“當時我們得了處民宅暫居,起初尚好,後來城中生瘟疫,我們府中上下,除必要之事,誰也不出門,但就在九月初一,刺史府潛入刺客的消息傳了開,也是因那夜動靜實在太大,你母親當時聽聞太後和陛下受了驚嚇,還有好些人受了傷,頓時心急如焚,外頭亂軍正圍城,倘若陛下出了事,那豈非軍心大亂?”
“當時所有人都盯著皇室住著的刺史府,你母親等了兩日,沒等到安然無恙的消息,隻擔心是陛下受了傷,便顧不得瘟疫,穿戴齊整,做了防範後,誰也沒帶,獨自往刺史府去麵聖——”
“她貴為公主,外頭的禦林軍巡衛不敢攔她,便如此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刺史府,她和陛下雖非一母同胞,但她們生母地位都不算高,幼時境遇也十分相似,便多有互相照拂,感情非比尋常,她去了,宮侍不敢攔阻,但這一次,她卻隻見到了太後,不曾見到陛下。”
秦璋說至此,眉頭緊擰,“我記得那時天氣已經轉涼,她去了一個時辰不到便回來了,我一問,她說隻見到了太後,與太後說了兩句話,太後告訴她,陛下並未受傷,隻是受了驚嚇,精神大為不濟,且因為陛下瘟疫並未痊愈,人也頗為虛弱,正在修養。”
秦纓凝眸,“陛下何時染上瘟疫的?”
秦璋沉沉道:“不錯,八月中陛下便染了瘟疫,此事秘而未宣,由當時的太醫院院正負責診治,但你母親去請安時看出不妥,陛下也未瞞她。”
秦纓了然,又問:“那後來呢?”
秦璋歎了口氣,“你母親不放心,定要見到陛下才好,重陽節前兩日,她便又去了一次,這一次終於見到了,我還記得,剛回來時,她有些憂心忡忡的,說一個月不見,陛下瘟疫雖愈,但人臉色蠟黃,相比從前儒雅俊朗的模樣,已是瘦得脫了像,精神也頗為頹靡,隻與她說了兩句話,便令她回來歇著,我看她擔心太過,隻得在旁開解。”
秦纓聽著,再聯係蘇鐮的證詞,便知蘇鐮所言的最後一次見到義川公主,當是在公主第一次去刺史府拜見之時。
秦纓又問:“那是如何發現母親和兄長染疫的?”
秦璋望向牆上那副仕女抱箏圖,道:“你母親回來兩日後,正是重陽節當天,先是你哥哥有體熱、惡心之感,隻隔兩個時辰,你母親也有此狀,還覺心悸犯暈,在當時,這些都算是染瘟疫後的初發症狀,一見她們如此,再想到你母親去探望過陛下,我們滿府上下都以為她們染了瘟疫,你母親駭然,你哥哥也害怕不已,我則立刻去請太醫。”
“你母親和兄長染病的消息傳到了太後那裡,太後便欽點了那位蘇太醫,他來問脈,說脈象還不算分明,但以防萬一,趁著才發病最好立刻用藥。”
“當時藥材稀貴,有些人染病四五日便會嘔血而亡,我擔心控製不住,自然答應下來,從重陽節當天開始用藥,可用藥三日後,她們的病情卻並無好轉,蘇太醫起先說,這病不好治,或許要等毒邪全發出來,又用兩日後,她們果然病得更為嚴重,尤其你哥哥,開始上吐下瀉,嘔吐物中已多有血絲,蘇太醫麵色越來越凝重,又換了幾味藥,但方子大體不變,那醫方當年已治好了數百人,誰也不敢輕易換,但就是如此用著藥,在十九日夜裡,你哥哥吐出一攤血汙之後,未挺得過來……”
秦璋麵生悲色,嗓子也啞了下來,秦纓忙坐去秦璋身邊,輕拍他背脊。
秦璋默了默,又接著道:“當時最悲痛的是你母親,她隻覺是她害了你哥哥,你哥哥年幼,體魄不及大人強健,這才比她先病發,也比她嚴重,她那時也已經難進食水,悲痛之餘,病況自然又嚴重一層……”
秦璋看向秦纓,“那時你還在繈褓之中,自從你母親染病,便由奶娘帶著分屋居住,我一直陪著你母親你哥哥,也不敢近你的身,說來也怪,那些日子我和你廣叔幾人常進出你母親的屋子,卻都不曾染病,但我們隻以為喝的預防藥湯起了效。”
“我草草火葬了你兄長,又繼續照顧你母親,當時已入初冬,坊間治疫已大有成效,我本以為,等你母親拖進了十月,也會好轉,但最終,你母親一日比一日虛弱,用半點飯食也會帶著血吐出,更彆提痙攣抽搐、高熱不退等狀了,直到冬月初十……”
秦纓嗓子似被堵住,啞聲道:“母親這是胃臟已壞了。”
秦璋沉沉點頭,“自從你兄長去後,你母親精神也一日比一日消沉,像失了求生之誌,我悲痛難當,卻又無能為力,最後那幾天,你母親似乎意識恍惚了,不斷強調這是天命,怨不得旁人,也不許我生怨,我自不信什麼天命,卻最終未能留住她……”
秦璋艱難地搖了搖頭,眼底露出兩分悔痛來,“後來火葬了你母親,豐州之困也初解,但叛軍未徹底潰敗,陛下仍不敢離開豐州,那兩三月,若非時常聽見你的哭聲,隻怕我也要一潰不起,全靠著你支撐爹爹挺了過來,但也因此,爹爹錯失了最好的查證機會。”
“貞元四年正月,叛軍大敗,一路退回了南方,陛下派了老信國公帶兵清繳,到暖春才帶著文武百官回京,彼時京城一片大亂,便是咱們的宅子也被叛軍搜刮過,陛下帶著朝臣重振朝綱,我們則在整飭府邸,後又為你母親和兄長遷墳入土,這般種種,時節便到了秋日,有一日,府裡的廚娘做了一道駝峰羹,我看著那道駝峰羹,忽然想到了一處古怪!”
秦纓神色頓時凝重起來,便聽秦璋涼聲道:“我想起,就在重陽節那日午後,刺史府也曾送來一道駝峰羹,說是陛下賞賜的,這是宮廷八珍之一,彼時到豐州兩月,因戰亂與瘟疫之故,禦膳房已無好食材,各家府裡也難見葷腥,因此這道羹顯得格外珍貴……”
“就那般小小的一盅,往日算得了什麼?可那時候,我和你母親都十分開心,我讓你母親用,你母親卻讓給你兄長,你兄長用了大半,剩餘的你母親才用了,就在那頓午膳之後,一個時辰不到,你兄長便覺不適,沒多久,你母親也體熱起來。”
秦纓一顆心高懸起來,“駝峰羹有毒?還是陛下賞賜?!”
秦璋微微狹眸,“名義上是如此,但那道駝峰羹經手多人,誰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搗鬼,那時我又想到,我們全府上下,無論男女老少,都未因你母親而染病,為何就隻有你兄長染了病?若說年歲,你尚在繈褓之中,該是最體弱才是,但你母親抱著你睡了兩日,你仍安然無恙,再加上你母親和兄長病發的時間,我心中懷疑自然越來越重。”
秦璋籲出口氣,又道:“後來,我又想到那治病的方子,也覺出許多古怪,為何那方子用在他們身上,不僅不見半分成效,還似催命一般?那些藥材是我們自己人煎熬的,藥材怎會全無用處?於是我查起蘇太醫來,卻得知他已告老還鄉,沒法子,我便去找其他幾位太醫探問,包括你說的那位嶽太醫,但他們沒人敢說方子有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