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段至誠會用這麼決絕的方式請求蕭遲的原諒。
外書房瞬間亂成一團。
王鑒趕緊打發人去叫府醫,又讓小太監趕緊抬滑竿來。
蕭遲和段誌信合力,將段至誠抬到滑竿上。
段至誠囑咐完弟弟,勉力側過頭:“……是舅舅對不起你,你,你能不能原諒舅舅……”
兩行淚落下。
“彆說話,你會沒事的!”
蕭遲一手按住染紅的巾帕,一邊跟著滑竿快步走著。
也不敢抬遠,就安置在外書房裡間,滿麵鮮血觸目驚心,也不敢抬了,連人帶擔架放上去。
段至誠眼瞼慢慢往下垂,要閉不閉。
蕭遲捏緊他的手,喉結上下滾動,他道:“你好起來,你沒事了我就原諒你!”
“你聽見了沒?!”
段至誠眼瞼動了動,努力睜大眼看他,露出一絲笑:“……好,好!”
他暈了過去。
所有人大驚失色:“舅舅,舅舅!”
……
兵荒馬亂。
小太監拉著府醫沒命飛奔,來了也不敢多喘,趕緊打開藥箱把金針取了出來。
金針刺穴,包紮止血,開方煎藥,一連串忙碌了小半夜,好在最後有驚無險。
段至誠傷不輕,但好在沒觸及要害,府醫囑咐隻要好好養傷,能不留後患。
蕭遲將段至誠留下養傷。
裴月明換過去時,去探望了一次。
“……那日驚險,可嚇壞了咱家。”
王鑒心有餘悸拍拍胸口:“府醫說了,能不挪動最好,殿下就把段伯爺留在府裡養傷,二爺每天下值都來探看,不過這會時辰未到,你過去看不見他。”
“哦。”
裴月明點點頭表示明白,理了理衣領,出嘉樂堂往外書房行去。
離得遠遠,便見外書房門人出人入,背著藥箱的醫僮和府醫,或捧茶盤或捧藥碗的小太監進出,見裴月明至,紛紛伏身見禮。
“起罷。”
裴月明問府醫:“伯爺傷勢如何?”
府醫忙一揖,稟:“段伯爺傷勢愈見好,長則旬餘短則十日,必能痊愈。”
“很好,賞。”
裴月明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賞了府醫,而後撩袍進門。
段至誠仍在蕭遲外書房的裡間,沒有挪動過。小太監打起門簾,她微微低頭進去,一抬眼,見段至誠正撐著坐起身。
她快走幾步上前,將他按住:“舅舅起來作甚?”
說話間打量兩眼,她這還是第一次見。
這段至誠五官生得和段貴妃很像,不是一模一樣那種像,他方臉,貴妃鵝蛋臉,他英氣,貴妃柔美,但兩人眉梢眼角五官輪廓處處都有影子,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
段至誠額頭纏了一圈白麻繃帶,剛換的,還簇新,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頭還好,見蕭遲露出笑意,也沒說什麼起身尊卑之類的見外話,隻道:“無大礙了,府醫說起身坐坐無妨的。”
“那就好。”
裴月明按王鑒暗示的態度說著話,段至誠握著她的手,觸感陌生挺不習慣的,但還好,人家握的是蕭遲不是她。
裴月明不知道蕭遲在時具體怎麼相處的,反正她看段至誠神色緩和態度親近自然,就是久彆重逢思念已久的親人重聚。
二人說了一陣話,段至誠忽想起一事:“舅舅在書房裡頭,終究是不大方便,如今既好了,不如挪到配殿去?”
裴月明窺了王鑒一眼,王鑒微不可察搖了搖頭,她心裡有數,笑說:“這有什麼不方便的?”
“新差事還沒下來,如今我不過熟悉一下戶部情況和舊事罷了,舅舅在,我有不明還能問問。”
“舅舅且放心養傷就是。”
段至誠有些為難,但更多是欣然,聽裴月明說到最後,他讚同點頭:“舅舅早年也在戶部待過,這朝中事務是一理通百理用,你有不明的問舅舅就是,舅舅正好也給你說說。”
“好!”
裴月明應了:“隻這些事日後慢慢說不遲,如今舅舅先仔細養傷。”
她動手,王鑒忙上前幫忙,兩人扶著段至誠躺下,王鑒笑:“殿下說的是,傷得靜養,伯爺快快歇下。”
這次探視便告一段落了。
裴月明心裡也有了數。
出內室,在紫檀大書案後坐下,她側頭望了內室的湖藍纏枝門簾一眼。
蕭遲和永城伯府終於成功彙合了。
……
裴月明和蕭遲再碰麵,是在三日後。
這時段至誠已回伯府去了。
他已能下地走動,除了得注意傷口護理等待脫痂以外,一切生活已經可以如常。蕭遲留他,他當然高興,但作為從一品平章政事他公事纏身也不可能連續休假半月,這幾天已是極限了。
蕭遲昨日親自把人送回。
然後翌日,裴月明才登車來寧王府,兩人碰頭交流一下信息。
最大的信息,當然就是和永城伯府段氏的彙合了。
“如今,我們已經和永城伯府交往如故了。”
午後斜陽,薔薇花和忍冬藤攀上斑竹搭成的涼架子上,密密交纏盛開大朵大朵的嫣粉瓣花,陽光從藤葉的縫隙中濾下,星星點點,夏末的午後乾爽又暢然。
蕭遲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昨日我送大舅舅回了伯府,還探望的病臥的老太太。”
裴月明有些忍不住,用手肘拐了拐他:“你……真不生氣啦?”
一點都不生氣了?
蕭遲白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肘推回去,戳什麼戳?勁兒還不小,戳人挺疼的,還是不是個姑娘家了?
不過他也沒真介意,很高興和裴月明分享了他的心情。
“永城伯府就在城西,不遠,距離府裡也就半個時辰,騎馬更快些。府裡井然有序,古樸而大氣……”
永城伯府是累世高門,早已沉澱到骨子裡去了,朱門黑瓦中大氣渾然天成,一磚一瓦威嚴自在其中,古樸不簡,高雅不俗,家人來往井然,進出規矩有度。
百年望族氣度不彰自顯。
說完了段家的所見所聞,蕭遲又說起段家老太君。
“我和母妃的肖像老太太還留著,很多年了,是我周歲宴前父皇命人繪的,當時畫了兩張。”
一張宮裡留著,一張貴妃賜給老太君。
就是出事前沒多久畫的,這幅畫畫完沒多久,貴妃就出宮長居洛山了。
十七年了,畫紙泛黃筆墨陳舊,能看出有常常被人打開觀看並摩挲的痕跡,裱軸和一些地方都起毛了,但保存得依然非常好,不難看出擁有者的小心珍視。
蕭遲舉目遠眺,湖麵波光粼粼,他神色幾分回憶:“當初段家也不是不想,而是因為大舅舅他……”
他說:“算了,大舅舅也有他的難處,他也起了誓。”
段至誠傷後初醒,就對他起了誓,段家日後和寧王府一體同心,禍福與共,絕不會二言離棄。
蕭遲決定原諒他了。
他想起了昨日被段老太太摟在懷裡痛哭時的情景,其實他很少類似經驗,除了舊年太後祖母還在時,就沒了。明明是個陌生老婦,他卻抑製不住心潮湧動。
“老太太很慈祥,府醫說她是心病,已大好了,但她說怕給我過了病氣,堅持讓我過幾日再來。”
“拗不過她,我隻好答應啦。”
午後斜陽,裴月明靠坐在藤編的搖椅上,搖椅咯吱輕晃,她在一邊安靜聽他說著。
蕭遲搖頭歎了口氣,一幅拿對方沒辦法的無奈模樣,但他唇角是上翹的,一雙眸子亮晶晶。
能看得出來,他很快樂,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
在這個夏末午後的小小藤花架下,仿佛要溢出來似的。
這是蕭遲啊,是那個旁人坑他一下他想方設法都要坑回來,眥睚必報的蕭遲。
之前她硬著頭皮勸他段家或許有苦衷,讓他好歹見見聽聽是,心裡其實是很七上八下的。
她明白得很,段家就是觀望,就是評估,就是要確定蕭遲並非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以後,才肯靠攏過來。
不存在第二種可能。
他心思敏銳,又執著較真得很,她當時真很擔心段家這個疙瘩消不下。這會成為一個隱患,長久下去是個□□煩。
沒想這麼快他就肯原諒了。
可見,他對母家其實是很有感情的。
嘴上不說,又不肯上門認親,但其實心裡頭還是很重視,他一直都很期待的吧?
皇帝,貴妃,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