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侍郎的不配合,早就在蕭遲的預料之中,不過他現在也早不是那個初入戶部兩眼一抹黑孤掌難鳴隻得一個名頭的三皇子了。
他上朝之前,就命葛賢戚信去找了人。找的也不是什麼大人物,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文書。不過這個文書原先是整理倉部案牘室的小吏,乾了很多年才升職調出來的。
戶部四部,戶部、度支部、金部、倉部。四部的案牘室都是連在一起的,這人雖不是度支部的,但待得久了很多關竅都知道。
偌大的案牘室足十幾間,存檔一卷接一卷,密密麻麻擺滿了一排排大書架,那文書轉了兩圈,很快就確定大致位置,順著書架一路找下去,很快把就淮南道和山南東道去年的存檔翻了出來。
值得一說的是,對了對,發現少了兩個州的,在那個大書架上左翻右找底朝天也沒找到,招看守度支部的小吏來問話,這小吏惶恐一問三不知,隻道自己是守門的。
耽擱了兩個多時辰,連午飯都沒吃上,最後在另一間房新入檔的書架最前頭找到了,給出的理由是之前上峰調用過,重新歸庫時和新進的存檔混在一起了。
很好,那就是工作失誤了。
蕭遲直接命人將那張姓主事和整理案牘室的小吏押住,送到陳尚書跟前,讓他們卷鋪蓋回老家去吧。
最後結果,張主事記過留職觀察,幾個小吏統統罷了,當天就卷鋪蓋走人。
……
“那姓陳的還是父皇倚重老臣呢,一天到晚就會和稀泥!”
傍晚下值回到府裡,蕭遲還餘怒未消,氣衝衝跟裴月明罵陳尚書。
裴月明安慰他:“張榮到底是個七品主事呢,哪能因這點小失誤就罷官?”
客觀來說,這處置結果可以了。
和稀泥是一向都和的,但那老頭子現在沒有敷衍人。
隨著蕭遲的穩立朝堂和深入戶部,陳尚書態度也轉變得快,以前更多是一種大人看小孩子的感覺,你鬨,我就躲著看看。現在吧,對蕭遲和對東宮差不多,日常裝聾作啞,裝不了的,嚴格按事件對錯來辦,態度端正之餘手底也留一線。
果然是混了幾十年的還屹立不倒的老家夥。
“算了,懶得說他。”
說的蕭遲也不是不知道,正事重要,被裴月明安慰兩句平了平氣,他遂丟下陳尚書,招手讓王鑒把他帶回家的公文都取出來。
他從裡頭翻出一疊紙稿。
“各州總數我都抄了,還有具體存糧的種類和數額。”
裴月明坐直,接過那疊紙稿。
蕭遲說:“賬目核對葛賢他們還在做,但應該不會有多少出入。”
歸檔的賬目肯定是平,秋收後的核查才過了一個月,兩道也沒什麼天災**,各州儲糧量不會出現什麼大變化。
蕭遲抄下來這個和最後結果也差不了什麼,商量各州調征的具體數目,在這基礎上就可以進行了。
“我們先草擬一個大致比例,而後再在這個基礎上進行調整確定?”
蕭遲同意,他想的也是這樣。
他吩咐王鑒:“趕緊的,把舅舅送來的冊子都搬過來。”
……
夜闌人靜,窗外簌簌雪聲,楠木立杆絹燈內的台燭挑得明亮,兩張楠木嵌瓷方案拚成一張大桌,蕭遲和裴月明正盤腿坐在桌旁的炕上。
“安州,地闊平坦,又有盤水穿行而過,素來富饒農獲甚豐,今年也沒有乾旱和發水,收成應和舊年持平的。”
蕭遲低低的說話聲。
他手裡拿著一卷冊子,是安州地理誌,段至誠一並送過來的。
淮南道文風甚盛,山南東道人口稠密,兩地曆年考出不少進士進入官場,永城伯府門下自然也有。這些官員對家鄉了解自不用說的,對州長官也是認識的,無他,能中舉的都研究過刺史偏好飲過鹿鳴宴,中進士後回鄉祭祖更肯定會登門拜訪。
這些年下來,當年的刺史有的換人,但也有還在的,又或許平調到其他州的。
永城伯府樹大根深,抓緊去辦,即便時間緊,也能了解不少兩道州府刺史的為人性情。
再去吏部調了刺史們的履曆,加上裴月明早上命人去崇文館取的諸州地理誌,評估分析的基礎湊出來了。
安州現任刺史吳槐,裴月明翻開履曆:“這人是建安七年的進士,布衣出身,留京三年後外放淮南道,最初是扶昌縣令,一任三年考評皆優,右遷下州賓州刺史,連了兩任,再擢掌上州安州,現在是第二任,考評一直都是優。”
平民出身不滿四十,這仕途非常順遂了,裴月明再翻開自己特地做了書簽的紙稿,這是認識吳槐的官員口述的評語印象。
“哦,這吳槐中進士當年得座師賞識,許嫁了女兒,不過這吳槐風評不錯,趙氏多年無子他也未曾納妾,一心相待,三旬過半,也就是前年,才終得一子。”
蕭遲說:“這吳槐是個謹慎的。”
裴月明讚同,長情不長情,好色不好色,這個說不好,但謹慎性格是能確定的。行走官場除了能力,關係也非常重要,這樣的態度,換了她是嶽家也很滿意,自然是要一心提拔的。
“那麼說來,安州儲糧很可能比上報的數目要富餘一些了。”
裴月明細細翻看有關吳槐評述,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履曆:“……咦?你看!”
“建安十八年,吳槐時任賓州刺史,當年賓州遇蝗災,顆粒無收,吳槐果斷先開倉救濟災民,立大功,陛下口諭褒其功,擢安州刺史。”
古代通訊交通都不行,來來回回耗了不少時間,蝗災影響很大,一州農戶百姓,他供吃供了一個多月才等到救災糧,但他也憑著州糧倉順利扛過去了。
蕭遲已翻當年賓州倉的戶部存檔,裴月明立即提筆算了算了,果然,按存檔數字是沒法撐住的,這吳槐果然是少報了。
“基本可以確定了,那這安州咱們該多調一點,……三萬石?”
“唔,可以,栗一萬石,麥兩萬石,……”
……
暈黃明亮的燭光,簌簌雪聲,暖閣內的炕上,二人湊在一起低聲商量,很專心,頭挨著頭,邊說邊書寫。
王鑒揮了揮手,讓上茶的小太監不要進來,他輕手輕腳退了出去,輕輕把門掩上。
“王爺爺,咱們不給主子上茶嗎?”
那夜宵呢?要不要?從天擦黑到深夜,都小半宿了,膳房剛還使人來打聽呢。
“去去去!”
王鑒壓低聲音:“主子們辦正事呢?哪像你一天到晚淨顧著吃喝,趕緊走彆嚷嚷!”
王鑒揮手把小太監攆了,自己親自守門。
白雪紛飛,暈黃燭光從暖閣窗紗濾出投在廊下,耳邊主子們時不時的低低說話聲,
一陣冷風灌進來,他縮了縮忙按緊帽子。
……
風雪漸大,外頭“格拉”一聲樹枝吹折的脆響,裴月明這才醒過神來。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一看滴漏:“……都子初了?”
十一點多了,在這個淩晨三四點起床上朝絕對是深夜,連續用功了六個小時,她哈欠連連:“趕緊睡吧,明日還得早朝呢。”
伏案久了,這腰一直起來就格拉格拉響,裴月明嘶一聲,錘了幾下站起身。
“你先睡吧。”
蕭遲還在伏案寫著,沒抬頭:“我把這點寫了就回。”
“行,那你快些,不要太晚了。”
差事重要,休息也重要,不然精力跟不上效率反而要低了。
裴月明披上鬥篷,要回去了。
“咿呀”一聲門響,腳步聲漸行漸遠,蕭遲抬頭瞄了眼,繼續寫。
寫了一段,寫好了,他擱下筆,卻沒馬上起身。
王鑒都把鬥篷抖開了,不解:“殿下,……”
蕭遲擺擺手,王鑒隻好把鬥篷掛回去,擰熱帕子給主子敷手腕:“殿下,這都夜深了,明兒還得早朝呢,……”怎麼不趕緊回去歇?
蕭遲斜了他一眼,“就你話多。”
王鑒隻好閉嘴了。
蕭遲又等了等,大約一刻鐘上下,他才起身登轎。
回嘉禧堂,燈果然吹了,裴月明已睡下,就留著床廊外的一盞留燭。
他略略梳洗,吹了燭火,這才輕手輕腳撩起帳子上床。
......
其實蕭遲是有點不好意思,現在他磕磕絆絆倒是能睡了,但他大男人一個,得靠個小丫頭片子用舊的床帳衾被才能睡著,這委實有點太丟人。
那個花花綠綠的拚接帳子簡直讓人難以啟齒。
蕭遲很覺抹不開臉麵,於是他就錯開一點時間,等裴月明睡下以後,他再回去睡。
這樣過了好幾天,可惜最後還是被裴月明發現了。
那夜她喝茶多,躺下沒多久又醒了,隻好裹著鬥篷跑淨房。
正解決的時候,蕭遲回來了。
她本來也沒當回事,反正兩人浴室淨房不是同一個,他不會進來的。
解決好問題,她裹著鬥篷趕緊回去了,誰知一繞過屏風,就發現蕭遲站在拔步床的圍廊裡頭,撩起簾子正往裡頭瞄。
“……”
這是在乾什麼?
半晌,她就反應過來了。認識了蕭遲這個久,她對這家夥的尿性還挺了解的。
嗤嗤兩聲,裴月明哈哈大笑:“你至於嗎你?”
笑死她了,就從沒見過這麼彆扭愛麵子的人!
蕭遲動作一僵,白皙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刷地收回手,“哪裡?說什麼呢?”
他嘴硬:“我這是怕踩到你了。”
“真是不識好人心!”
如果他表情自然一點的話,那可能還會有點可信度的。
裴月明嗤嗤嗤,越想越好笑,她笑得肚子都疼了。
蕭遲臉上紅轉黑,惱羞成怒:“都說沒有的事,還笑什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