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1 / 2)

出了明光殿側門,沿著朱廊走了小兩刻,便到了紫宸殿。

絲竹鼓樂和鼎沸人聲漸漸遠去,金琉璃簷角飛翹,朱紅色的廊柱一根接著一根,宮人福身無聲,守門太監垂首寂立。

紫宸宮很安靜。

和方才的明光殿仿佛兩個世界。

蕭遲在禦書房殿門前靜靜立了片刻,舉步邁了進去。

殿內也很安靜,一股薄荷油的味道和很淡的辛澀湯藥味混合在一起,隻見垂首侍立在柱側和牆根的太監宮女,禦案後沒有人。

張太監低聲說:“陛下有些頭疼,正在東稍間歇著。”

蕭遲點點頭,往東稍間去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他常出常入紫宸殿,這禦書房布局和擺設是熟得不能更熟。

穿過明黃色的垂地帳幔,繞過九龍戲珠黃檀座屏風,便入到東稍間。

東稍間不大,皇帝正在平時坐的羅漢榻上,炕幾撤了,他正躺著,身上紅綾錦被蓋到胸口,閉著目,額頭束了一掌寬的淡黃抹額,薄荷油味道更濃鬱了。

“父皇。”

蕭遲輕喚一聲,皇帝便睜開了眼,“遲兒來了?”

他招手,一動要起身,張太監和蕭遲快步上前扶他,蕭遲又抽了引枕過來,墊在皇帝的後背讓他靠坐著。

“父皇可好些了?”

小太監端來墩子放在床頭,蕭遲替皇帝掖了掖被子,才坐下,問。

皇帝龍體不適,皇子們自然得趕來探侯,不過昨日皇帝頭疼得厲害,誰也沒見讓回去了。

“老毛病了,朕無事。”

皇帝笑了笑,安慰道。

“那就好,父皇當好生休養才是,勿教兒臣擔憂。”

“好,好好,聽遲兒的。”

“父皇可用了藥?……還不端來?父皇,兒臣伺候您服藥。”

“其實歇歇就無事了,……好好,父皇也沒說不吃。”

……

明黃帷幕低垂,輕微調羹碰撞瓷碗的聲音,用罷藥後,皇帝握著蕭遲的手繼續說話。

輕聲細語,徐徐輕緩,一如往日的父慈子孝。

“遲兒啊。”

和平時聊天時一樣,皇帝問他:“這陣子是怎麼了?為什麼就對太子窮追猛打呢?”

他拍了拍蕭遲的手,歎:“父皇年紀大了,折騰著累啊!”

“父皇才不老。”

蕭遲不同意:“父皇春秋鼎盛,才正壯年呢!”

皇帝笑了:“都要五十了,五十而知天命,還不老啊?”

“不老,我說不老就不老。”

“好,那就不老。”

父子笑說幾句,蕭遲才回答剛才皇帝的問題,“太子他德不配位啊。”

“您看看,前有楊睢,後有朱伯謙,還縱門人侵占民田替斬死囚,如此種種,還有許多,他簡直墜我蕭氏先祖威名!”

蕭遲說起這些事,語氣和神態和方才一個樣,仿佛就是父子間的閒談一樣,議論的也並不是太子。

端著茶盞過來的張太監後脊都繃緊了,小心翼翼低頭繼續捧著茶盤上前。

蕭遲側身接過茶盞,“父皇。”將熱茶遞上前。

皇帝沉默接過茶盞,刮了兩下碗蓋,“太子是庸常了些,管束門人也不力,隻大體也還算過得去。”

低頭試了試溫度,尚可,他喝了半盞茶,將茶盞擱在榻上的小幾上。

輕輕的“咯”一聲,皇帝抬頭看蕭遲:“遲兒,你想當太子嗎?”

輕聲地問,語調神態和剛才也是一樣的。

“太子?”

蕭遲想了想:“我不知道,這個我真沒想過。”

側頭望了望窗外,半下午的時分,厚厚的雲層流動,縫隙中灑下一縷陽光,有點點刺眼。

他側回頭,看皇帝:“不過我長大了,我不想像舊時一樣有心無力了,我也不想再被人隨意擺布了。”

天光從半敞的檻窗投進來,投在蕭遲的臉上,皇帝靜靜看著他。

這個兒子眉目輪廓和從前是一樣的,但神態不知不覺變了,往昔那個桀驁不馴的模樣經早已模糊,記不清了。

他肩膀寬了,人穩重了,坐在他的榻前,很認真地告訴自己,他長大了。

“是啊,你長大了。”

靜靜看了蕭遲許久,有風吹拂窗扇“咯嘚”一聲,皇帝點點頭,仰在引枕上片刻,對蕭遲說:“好了,父皇坐久了有些累,你先回去吧。”

蕭遲起身,扶皇帝躺下,掖了掖被角:“父皇好好休息,早日把病養好了才是。”

“父皇,兒臣回去了。”

“去吧。”

厚厚的猩猩絨地氈吸附了腳步聲,衣料摩挲聲漸去,三皇子離開了東稍間。

很寂。

良久,張太監才小心抬頭,往羅漢榻窺了一眼。

皇帝閉目躺著,安靜無聲,神態和之前也並不二樣,但總感覺異常壓抑,且無端端,他有種皇帝一下子老了不少的錯覺。

張太監小心低下頭,不敢再看。

……

蕭遲緩步離開。

步伐不疾不徐,和進去時一樣,宮人太監無聲福身問安,也與先頭並無二致。

但他知道,在踏出殿門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回不去了。

立在紫宸殿高高的漢白玉台基上,秋風獵獵,鼓蕩他的袍袖衣擺,他抬頭,看天際陰雲急劇流動。

他挺直脊梁站著。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話出口時,他心中是有快意的。

往昔的種種鬱憤無力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釋放。

但快意過後,他發現自己並不高興。

他不後悔,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事情真正發生以後,不可抑製地,他的情緒低落了下來。

突然很想見段貴妃。

他的母親。

蕭遲一步一步下了陛階,他沒有回明光殿,而是直接去了含慶門,命牽馬來,直接翻身而上,一揚鞭疾衝而出。

他穿過東城門,一路快馬不停,在酉初抵達洛山行宮。

在妙法觀的山腳下勒停快馬,他喘息著,仰首看著這座坐落在山麓湖邊的宮殿式觀宇。

他甩了馬韁,快步而上。

“母妃呢?”

宮婢們訝異,忙忙迎上來,蕭遲隨意點頭,一邊沿著廊道往二進殿行去,一邊問道。

他步伐邁得很大,走得比平時急很多。

誰知一繞過石屏,迎麵的卻是兩扇緊緊閉合的朱紅門扇,二進殿關了。

他一愣,站住。

老宮婢驚訝迎上來,有幾分訝異地說:“三殿下,您忘了,今兒是大殿下的忌日。”

這個大殿下,並不是指蕭遇。

段貴妃曾與昭明太子育有一子,太子薨逝後,後來這個孩子也病夭了。

八月十五是忌日,每年這個時候,段貴妃總是閉門跪經一旬為其積陰福。

蕭遲還真是忘了。

他還沒出生這異父兄長就沒了,又打小不和貴妃住一塊,知道是知道,但印象並不深。

“娘娘初十就閉門了,殿下這是有什麼急事嗎?婢子叫人開門通稟……”

“不用了。”

有些意興闌珊。

方才的急切期待忽就消沉下來了,心下索然,蕭遲沉默片刻,“不用了,我無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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