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2)

車輪轆轆,抵達含慶門。

停車換輦,到了紫宸殿的陛階下。

此時正是傍晚,夕陽的餘暉映在紫宸殿重簷的金黃色琉璃瓦和紅牆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輝。

織金杏黃轎簾一撩,安王蕭逸緩步下輦,他立在高高的漢白玉陛階前。

風很大,銀白衣擺獵獵而飛。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在非必要公事的情況下被皇帝召到紫宸殿來。

微挑了挑唇角,一抹諷笑。

轉瞬即逝,他對迎上來見禮的引路小太監微微頷首,叫起,然後跟著小太監緩步上了陛階,不疾不徐,依然是那個溫文和潤的二殿下。

“二殿下請,陛下在呢,姐姐們和諸位哥哥都遣出來了。”

安王為人溫和,平時對小太監小宮女也甚體恤,很有人緣,因此無關緊要的事情,小太監也不妨說上兩句當結個善緣。

“有勞小公公了。”

蕭逸微微一笑,對小太監點了點頭。

引路到了地方,小太監麻利退去,張太監出來宣皇帝口諭,請二殿下進。

蕭逸立了片刻,撩起銀白衣擺,跨進門檻。

厚厚的猩猩絨地毯落地無聲,禦書房內燈火通明,皇帝正端坐在禦案之後,提筆疾書,牆角金柱立著清一色的藍袍大太監,垂眸肅立,井然無聲。

“兒臣見過父皇,請父皇萬福金安。”

在蕭逸踏入殿那一刻,皇帝禦筆停了,他抬眼,看著蕭逸。

蕭逸不疾不徐,如同往日一般,動作標準又溫和地給皇帝問了安。

隻這回沒有賜座,也沒有上茶。

眼前的蕭逸一手置於腹部立著,眉目溫然,唇角微翹,從肢體到姿勢都看不出一點緊繃的感覺,氣質和潤,溫文爾雅。在皇帝銳利的審視目光下,他和煦微笑依舊,看著和平時請安或奏對公事並無差彆。

皇帝眯了眯眼,不發一言。

蕭逸就這麼微微垂首,恭敬而安靜等著。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外書房氣氛越來越緊繃。

足過了一刻鐘,殿內沉得像能擰出水似的,死寂,連不少在禦書房伺候久了太監都不自禁繃起心弦。

蕭逸未見一絲驚慌之色。

可見,他心理素質之強大。

皇帝往後一靠,倚在禦座的靠背上,很好,原是他忽略這個兒子了。

確實忽略了。

驟一回頭,察覺了蕭逸,再定睛一看,卻發現不顯山不露水間,他已經在工部禮部深深紮下根來了。

不少人已以他馬首是瞻,他在二部的影響力,並不遜色於蕭遲在戶部。

除了母家弱點。

若非母家不及永城伯府,否則,他當與蕭遲並駕齊驅。

不!

不對,彆忘了張懷信等人!

張懷信等人的存在,顯然這兒子是深藏不露的,誰知道底下還有多少個張懷信?

皇帝往後一倚,燭光投下,眉骨鼻梁一小片陰影,他緩緩道:“你的病,痊愈了?”

眼前的蕭逸,膚色白皙微透紅潤,雙目有神精神極佳,並不見半絲病態。

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其實自那時起,皇帝就對這個次子生了一絲懷疑。

朝上對東宮發起的攻擊太猛烈了,聲勢之浩大,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他當時是大吃一驚。

段至誠作為掌權近臣,三皇子母家,皇帝多年看重的同時,也是很關注的。永城伯府的勢力,其實他心裡是大致有數的。怎知一出手竟然半個朝堂都動了起來,這不對!他吃驚之餘,一下高度警惕,又忌憚,也是因此反擊才會這麼迅猛。

那一點思疑一直都在,但沒想,原來是他!

他這個素來毫不起眼的次子。

蕭逸拱手:“回父皇的話,得父皇賜藥,休憩數日,兒臣已經大好了。”

徐徐緩聲,還是那個溫潤和煦的模樣。

靜默片刻,上麵傳來碗蓋刮蹭茶盞的輕微響聲。

皇帝端起茶盞,垂眸撥了撥浮沫,寂靜的殿內,瓷器一下下輕碰脆響倍讓人心弦繃緊。

皇帝問:“張懷信等人是怎麼歸於你門下的?”

也不廢話,也不讓對方迂回虛與委蛇,一開口切入最關鍵。

這一點不但皇帝覺得不通,也是蕭遲裴月明等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

蕭逸今年二十一,涉朝政也就這兩年的事情,之前他一直居於深宮,觸碰不了朝堂。

張懷信等人,明顯不是近兩年才歸附的。蕭逸這兩年收攏的是工部和禮部的勢力,最起碼明麵上是這樣的。而暗地裡,他和禦史台三省及其他部院接觸也不多,這收攏的條件實在並不充份。

還沒入朝的蕭逸,實在很難去收攏前朝人手。前有皇太子,後有得寵皇子蕭遲,蕭逸這二皇子小透明一個,人家憑啥投注你?

甚至時間更往前一點,蕭逸年紀還小,他就根本沒有收攏人的能力。

張懷信等人,以及其他很可能藏在水底下還有的人手,隻能靠忠毅侯申元去收攏。

可申元,皇帝左看右看,並不覺得他有這般能耐。

蕭逸除了工部禮部以外的勢力,是怎麼來的?

他並不給蕭逸回避推搪的空間,單刀入,直言逼問。

禦書房內靜謐片刻,蕭逸笑了笑:“不過是母妃舊年的恩澤罷了。”

他抬頭看皇帝:“父皇,您還記得我母妃嗎?”

淑妃?

年代久遠的一個妃妾,驟然說起,皇帝微微一愣。

模糊一張年輕女子的麵龐閃過,螓首蛾眉,酷似段貴妃六分,隻其餘四分早就記不真的,餘下六分也被段貴妃的麵龐覆蓋,記憶朦朧早想不起來了。

皇帝也不會刻意去想。

正主歸來,哪裡還有淑妃的事?他對段貴妃心虛得緊,更著意忽視處處遮掩,之後病逝,多年下來早就遺忘了,若沒人特地提起,他還真想不起她。

微微一愣,回神,雷霆雨露皆君恩,蕭逸這詢問讓皇帝感覺到冒犯。

蕭逸的回答更讓皇帝感到敷衍。

淑妃一介女流,入宮後為內廷妃妾,入宮前是閨閣千金,什麼舊年恩澤,在皇帝看來,不過是蕭逸搪塞之詞罷了。

皇帝愈發慍怒。

蕭逸和皇帝的無聲對峙,不亢不兢始終不落下風,他恭敬有禮溫和對答,就和朝上一樣,明麵上挑不出沒任何不對的地方,教人滿腔怒火卻無從發起。

隻皇帝發火,卻是不需要理由的,蕭遲這靜靜對視的眼神,一下子點爆他積蓄已久的怒意。

“滾!!”

一個茶盞摜在蕭逸的腳下,碎瓷飛濺,滾茶潑撒,茶湯濺在銀白的雲紋下擺上,瞬間點點濃褐。

對於蕭逸,皇帝可沒有對蕭遲的容忍和耐性,他冷冷斥道:“滾下去!”

蕭逸轉身而出。

冷風獵獵,禦書房外噤若寒蟬,蕭逸一步一步離開,在陛階頂端立了片刻,他察覺掌心有些刺痛。

卻原來襴袍的寬袖下,他不知不覺握緊了拳,修剪圓潤的指甲刺進掌心,是在詢問皇帝可曾記起他母妃那一刻。

他緩緩鬆開。

麵無表情,緩步拾級而下,除了銀袍下擺的點點褐色茶漬,和來時並沒什麼兩樣。

登上轎輦,他淡淡吩咐:“回去。”

……

禦書房內。

皇帝下旨:“著安王閉門思過。”

沒有原因,沒有期限,直接就讓閉門思過。

蕭逸車輦前腳進的大門,宣旨太監後腳抵達安王府。

往昔猶待笑意的宣旨太監如今一臉嚴肅,連管事循例塞的荷包都沒接,一宣完旨,呼啦啦就走了,一點不肯沾手。

蕭逸看了眼手裡的明黃聖旨,隨手交給身邊的大管事讓按規矩供起,他不疾不徐,緩步回了殿內。

“殿下,殿下,這如何是好?”申元有些慌。

“慌什麼?”

蕭逸接過宮女奉上的茶盞,揭開碗蓋撇了撇浮沫,不緊不慢啜了口。

他半點不見慌色。

喝了一盞茶,這才不疾不徐回內殿換下身上沾了茶漬的袍子。

……

這兩月的朝堂,簡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教人目不暇接。

首先是朱伯謙的驚天大案,梁國公府傾覆東宮卸臂,緊接著就是寧王對太子發起猛攻。

太子步步敗退,最後皇帝出手。

先是替死囚一案的反反複複,接著就是皇帝擬設奏議處並將太子推上一把手的位置。

整個朝堂炸得跟個油鍋似的。

現在好不容易中場休息了,又爆出一個安王被聖旨勒令閉門思過的事情來。

驟不及防,人人錯愕。

隨即,禦史張懷信,工部郎中楊園,及光祿寺少卿管欽等六七人上奏,表示安王殿下素來勤勉不怠,並無過錯,為何無端陛下要令其閉門思過?

此舉不妥,請陛下收回成命。

群臣這才回過神來,也紛紛上折,附和前者的話,請皇帝收回成命。

禦書房。

商議政事完畢,望一眼堆在禦案另一側的一大堆奏折,顏瓊勸:“陛下,不妨且將安王釋出。”

二皇子溫潤如玉,平易近人,日常公務交接或碰麵皆和顏悅色,又能體恤人之所難,常常施與援手,能力也很出眾,身份又高,他出麵的事情,沒有辦不成的。

在朝堂六部口碑都很好,因此給他上折說話的人很多,其中甚至有未明真相的皇帝親信。

蕭逸沒犯錯,他行事有度甚至沒證據說他結黨營私,皇帝就三個兒子,也不能往他身上蓋不孝不忠之類的萬金油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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