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生活日常——含薛瑩】
仲春二月,簷角滴答,紅牆金瓦的大慶宮籠罩在一片迷蒙煙雨中。
透雕菱花的大檻窗半敞,帶著水汽的風徐徐而出,很清新,也足夠明亮,裴月明偏愛這一塊,日常處理公事的大書案就設在這裡。
煙藍色的垂地帷幕,一排大書架占據了一麵牆,一色紫檀木穩重又雅致,鎏金香爐的鶴嘴徐徐吐出青煙,書房內很寂靜,隻聞聽筆尖觸及宣紙發出的沙沙聲。
邊上的羅漢榻還有一個小男孩,約莫三四歲的年紀,烏黑柔軟的鬢發用一根寶藍色發帶束在頭頂,唇紅齒白,生得極好,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十分靈活,看著活潑又機靈。
他正伏在炕幾上描紅,時不時偷瞄大書案那邊的母親。
見母親終於擱下了筆,他立馬就跳了起身,小筆一扔往炕下一竄。唬得守在榻前的乳母和侍女一大跳,趕緊伸手去接。小家夥已經安全著陸,身子一扭靈活避開七八隻手,“噠噠”往大書案那邊竄過去。
“阿娘!!”
裴月明沒好氣,熟練俯身伸手,將兒子抄上來擱在身邊坐著。寬大的太師椅,母子二人排排坐,她這才繼續伸手把邊上的一封信拿了起來。
“不許跳,慢點兒知道不知道?”
她板著臉,戳了一下兒子的腦門。
這小家夥就是個調皮鬼,養他甭提得操多少心了!
大名蕭旻,小名狸兒的小家夥彆說多機靈了,眨巴眨巴和肖似母親的一雙大眼睛,十分乖巧地“哦”了一聲。
他趴在書案上好奇瞅了那封信一眼,“阿娘,這個是什麼呀?”
蕭旻人小,記性卻好,他知道平時母親看的都是折子和陳條,像這種封得好好的私信他印象裡沒見過的。
他探頭瞅了瞅,見信箋字跡娟秀,不過他才上學沒多久,大多都不認識。
“這是給阿娘寫的信,唔……算是一個故人吧。”
“故人?”
“嗯。”
薛瑩,該算故人吧。
畢竟兩人朋友算不上,昔日陳國公府內道互稱表姐妹,她們也確實是表姐妹,雖然血緣並不算很近,不過後來鬨掰了。
一個嫁了蕭遲,另一個則進了當時的東宮。
說來,鬨掰各自婚嫁後,裴月明就沒再和薛瑩聯係過了。不過當年陳國公府幾年的收留庇護之情她並沒忘記。
當年薛瑩的姐妹情誼雖是居高臨下,隻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但裴月明並不討厭她,這姑娘沒有壞心眼,就是驕縱點掐尖點兒。
蕭遇改封平王,攜內眷遷往京郊的平王府。後來,被蕭琰設計“意外身亡”,他的妃妾便一直在王府內守孝。
夫孝,還有國孝。
其中包括薛瑩母女。
薛瑩入東宮後沒多久就懷孕了,誕下一女嬰。
蕭遲登基後,作為廢太子的平王府自然是淡化處理。當然蕭遲不會苛待,他不是這樣的人,就是沒當回事,他忙得很也沒空理。
這些事情是裴月明打理的,她特地囑咐了一遍,以免平王府會被底下人克扣得厲害。
另外,她還叮囑過內官監的掌印太監,讓他吩咐人暗中看顧一下薛瑩母女。
一晃眼,好幾年過去了,若問薛瑩察覺不察覺,想來是已經察覺的,否則,她就不會給裴月明來這麼一封信。
信上寫著,她希望來大慶宮拜見裴月明。
這是有什麼事嗎?
肯定是有事的。
裴月明沒有拒絕,她將信收回封內,吩咐傳話平王府,後日薛瑩可進宮謁見。
……
淅淅瀝瀝的春雨,打在京城的青石板大道上。
沿著孔雀大街走到儘頭,豁然開朗,闊大的漢白玉廣場,巍峨的紅牆金瓦宮殿,戎裝齊整的兵甲林立,雪亮的矛尖衝天肅殺。
薛瑩眼睫不可抑止地顫了顫。
即使她做足了心裡準備,但在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窘迫還是搠獲了她的心靈,撩簾的手一顫,車窗簾子便“刷”一聲落了回去。
大慶宮,眼前這座宏偉巍峨的宮城。
而她身下的馬車,從京郊平王府而來,碾過被春雨浸透的泥濘,車輪和車廂乃至馬蹄帷幕,濺滿了斑斑的黃泥點子,落魄又不堪。
一如此刻兩人的身份差彆。
可薛瑩還是來了。
她身邊緊緊偎依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手落在小女孩的發頂,唇角抿了抿,不管有多麼難以麵對,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經曆了這麼多,夫家,娘家,大起大落,雲端泥濘。薛瑩或許依舊不算聰明,但昔日那種天真的嬌傲早已被現實磨搓得一乾二淨。
雖然真的很難堪,但她心裡不得不慶幸,她還有這麼一條路可以走。
將女兒抱到懷裡,她挺直脊背,馬蹄踏踏,往宮門馳去。
後麵的事情,比薛瑩預料中的最好情況還有更好上一些。
雨水綿綿,本打算下車步行的薛瑩母女被勸住,守門的禁軍已得皇後娘娘口諭,隻仔仔細細將馬車檢查了一遍,而後放行了。
薛瑩乘車直接抵達廣陽殿的陛階下。
“薛側妃娘娘,請。”
一個圓臉的中年嬤嬤在朱廊下迎接了她,看服飾,應是廣陽殿的管事大嬤嬤。
她低頭道了一聲謝,牽著女兒的手,跟著芳姑往東邊的暖閣行去。
東暖閣,是裴月明的內書房,連著她和蕭遲起居的內殿,是一個家常且偏私密的所在。
裴月明選擇的見麵的地點,透露了她的態度。
隻不過,這對表姐妹的多年後重逢,卻比她預料中還有拘謹許多。
薛瑩長大了,也瘦了,恭敬地帶著女兒請安,被扶起後,低著頭坐在一邊玫瑰椅上。
拘謹又沉默。
母親的態度直接影響了孩子,瘦小的女孩愈發生怯,惶惶低頭坐著,肩背十分僵硬。
“狸兒,你領婧兒去耍耍吧。”
裴月明心裡輕歎一聲,不過也沒多意外,今時今日,早就不複舊年了,回不去了,這她心裡是明白的。
有些憐惜看一眼那個小女孩,薛瑩懷孕是遭了算計,這孩子生下來身體就不好,後來屢遭巨變,環境急轉直下,若非裴月明特地囑咐過醫藥不缺,恐怕這孩子已熬不過夭折了。
饒是如此,也十分瘦弱,六七歲的年紀,看著就和狸兒就差不多大。
狸兒就坐在母親身側,小家夥坐姿端正已初具儀態,十分好奇打量薛瑩母女,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他還是頭一回看見同齡的人,還是個女娃娃。
聞言響亮應了一聲,他跳下椅子,衝過去拉著婧兒的手,蹬蹬瞪往他的玩具房就飛奔過去了。
小女孩十分驚慌,急忙回頭看母親,薛瑩忙點頭,又跟著望過去。
看得出來,她很牽掛。
裴月明安撫:“沒事的,芳姑盯著,他們就在隔壁玩。”
也省得小女娃僵硬陪坐心裡惶恐了,小孩子們總會有共同語言的。
薛瑩勉強笑了笑,低聲:“謝娘娘。”
接下來,基本是裴月明在挑話題說,聊天氣,問近況,身體孩子等等。
說了好一會兒,才問起薛瑩的來意。
薛瑩很不自然,這舊也沒什麼好敘的了,早些說了正事,也省得她不自在。
薛瑩頓了頓,低聲說:“……我想領婧兒回家住,請娘娘恩準。”
她急切抬頭看她。
薛瑩今日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希望能帶著女兒回娘家。
平王府是個偏僻尷尬之地。蕭遲登基之後,也沒動過平王府,一切都按照先帝時期的章程循例下去。這幾年雖漸寬鬆了些,但到底是個偏僻之地。
不方便出入,也沒有人來拜訪,更不會有拜帖交往,廢太子的府邸內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平王府就像一座孤島,暮氣沉沉,一潭死水。
這不利於孩子成長。
所以,薛瑩懇求裴月明,希望她能允許她帶女兒回薛家居住。
陳國公府現在已經沒有了。
當年的東宮黨羽,樹倒猢猻散,陳國公府被奪了爵。裴月明履行了當日的諾言。自來雪中送炭難,收留庇護或許對於盧夫人來說隻是舉手之勞,但於她,卻有切實恩德,若有朝一日可償之,她絕無二話。
由於寧王府使了一把力,薛公爺最後被貶為六品閒官,爵位沒有了,但一家人平安,搬出了陳國公府,住進了東城聚義坊的一處三進小宅子。
不過後來蕭遲登基,重開大慶宮,薛公爺窺準機會,卻第一撥就靠攏過去了。這就是個十足的投機者。不過裴月明也沒表示什麼,她當時缺人,投就投吧,但特殊待遇卻是沒有的。
年前,薛公爺終於擢升了一品,也從閒職跳出來了,家裡換了個大些的宅子。不是沒有,之前是不敢。盧夫人也終於敢去聯係閨女了。
薛瑩就想帶女兒回娘家住,她想從平王府這讓人忌諱的尷尬境地跳出來,日子好過隻是其一,最重要還是將來閨女的親事。
國孝守完了,蕭婧也長大了,終於站住,算是能夠擺脫太醫院的太醫和上進的保命藥材了。
但這個事情,是破例的,誰也不敢做主,除了帝後。
這也薛瑩無論如何也要求見的原因。
為母則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