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個奇怪的年輕姑娘出現以來,又過了兩天的時間。
土方那條在宇都宮之戰中中彈負傷的腿終於休養到差不多不會再不良於行了——之前連續的高負荷行軍和作戰,以及連日的陰雨天氣,都是導致他的傷腿舊患複發的原因——於是這幾天來,他都慢慢地在營地裡行走,試著用這種方式來逐漸讓那條傷腿得到一些鍛煉,恢複往日的靈活。
時值戰時,軍營中也不養閒人——土方一旦恢複了行動自由,立刻就被派遣了晚間值哨的任務。
說起來這樣其實都是大家照顧他——他並不是一個人負責值勤,同時還有兩個人跟著他在同一組,負責上半夜;並且他並不需要隨時隨地來來回回地走動,或坐或站、偶爾巡查一下,就可以了。
唯一的不方便,大概就是值哨的時候固定的哨位需要穿過整個營地才能到達。在最外側的地方布置哨位,這當然也是應有之義。
於是,這天晚上土方慢吞吞地穿過整個營地往外走的時候,和他同行的年輕士兵鈴木忽然指著遠處的某個方向說道:“誒!今晚那座長屋點起了這麼多燈……啊!莫非是那邊終於用來招待那位新來的大人物了嗎!”
鈴木這一長句話聽上去有點繞口,土方要花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他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就看到鈴木興衝衝地朝著另一邊揚起手來揮了揮,喊道:“喂!六郎!你這是要把酒送去哪裡呀!”
鈴木是個挺不錯的人,就是太喜歡打聽這些事了——土方在內心歎著氣,看著鈴木招呼著一個更年輕一點的勤務兵模樣的少年,熱情地套著話。而那個名叫“六郎”的少年更是忠厚老實,沒多久就讓鈴木——和站在一旁被迫旁聽的土方——得到了確切的情報:那座長屋裡,今夜確實在招待新來的大人物,還叫了那位同樣是新來沒多久的藝伎作陪。
土方:“……”
如果可能的話,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那座長屋裡發生了什麼事。那與他無關。他現在隻想趕快趕到預定的位置上開始今夜的巡邏任務——
不過鈴木顯然是個好事的家夥——哪兒都不缺這麼幾個好事又喜歡打聽的、熱情活潑得過頭的家夥——他繼續興衝衝地問道:“哦!那你看到雪子姑娘的扮相了沒?是不是和傳說中一樣是個大美人?”
土方:“……”
他感覺自己的耐心終於告罄,直接輕輕一推搡鈴木的肩膀,示意他趕緊跟著自己走人。
鈴木依依不舍地跟著他走掉了。
不過鈴木不再言語,土方倒是整晚都在走神,腦子裡不停地在想著——一些事情。
確切地說,他回想起了某個人,以及很久很久以前,在京都的島原花街所發生的事情。
坦白說,那一夜他並不是為了她才跑到島原去的。離開島原的時候,身旁的人也不是她。
然而現在事隔多年再回想起來的時候,卻仿佛感到燈火輝煌的島原作為她的背景都黯然失色,一片光影中浮現出來的,隻有她一個人,穿著正紅色為底、逐漸過渡到黑色的漸變底色的振袖和服,和服的麵料上繡著豔麗的花朵;她的頭上梳著“伊達兵庫”發型,大盤髻的雲鬢上插著華美的簪子與龜甲櫛——她就那麼從角屋的深處緩步走出來,佇立在一根立柱旁邊的燈影裡,塗朱的雙唇微微彎起露出淡淡的笑意,直視著他的目光明亮而隱有期待——
為什麼當時他並沒有誠實而坦率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呢。為什麼沒有說“你這樣看上去真的很不錯”或者一些更真誠、更直白的話呢。為什麼要狼狽而倉促地掩飾自己那一瞬間內心產生的震驚和動搖呢。
……為什麼,一直到了最後的最後,他也沒能坦率地讚美過一句她的美麗呢。
這種突然升起的內疚感糾纏著他,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她已經從這個世間消失了。然而她寄予他的期待還沒有完全實現。她曾經說過他一定能夠等到為新選組正名的一日,而現在正是那樣的時機。
懷著對逝去同伴的追念,背負著大家共同的信念繼續前行——證明他們曾經追尋的才是真實的目標和方向,重新讓“新選組”這個名字閃閃發光,這才是他能夠為她、為大家、為自己做到的事。
來接替他們的人已經到了。土方深吸一口氣,離開了今夜他負責值守的位置。
要回到自己的宿處,還是需要重新穿過整個營地——也就是說,要經過那座燈火通明的長屋。
已經是深夜了,即使那位新來的大人物再有興致,也不太可能還在縱情享樂。
土方經過那座長屋的時候,果然發現長屋裡的燈火已經差不多熄滅了。
土方停下腳步,望了一眼那處隻有一兩個房間還透出微弱燭光的長屋,頓了一下,就打算轉身走回自己的宿處去。
和他一同值勤的鈴木和另一個年輕的家夥,土方已經讓他們先行回去了。經過半晚的滿負荷值勤之後,即使他已經儘量小心謹慎地使用自己的那條傷腿,還是感到了一陣疲勞帶來的酸痛。明天一大早那些年輕的家夥們還要起身出操,實在不需要把寶貴的睡眠時間浪費在遷就他慢吞吞的行走上。
土方駐足了一瞬,剛打算重新舉步前行的時候,忽然若有所感似的,驀地半轉過身去。
……果然,在長屋門外的一棵大樹下,有個人站在那裡。
她一直是背靠樹乾站立在陰影裡的,所以土方之前並未發覺。但在土方剛才轉身的一霎那,因為姿態的變動,剛好能夠借著月光瞥到她那張塗白的麵容,這才讓他陡然重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