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鄉從道:?!
一顆淚珠從她的內眼角沿著鼻翼滑落下來,在她臉上塗著的厚粉上劃出一道痕跡。雖然說著“太開心了”,她的語氣卻宛如深深的歎息。
西鄉從道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落淚。
……明明不是說著最凶狠的話,一點點把殘酷的現實攤開在他眼前,戳著他的肺管子嗎?!
而且……這種感同身受的語氣!描述著這種末路的際遇,並不像是在說長州藩啊……長州,可是雖然失去了高杉先生,仍然在新政府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從“朝敵”翻轉為決定這個國家命運的地方啊!
那麼……她是在說誰?!是在因為誰而落下了眼淚?!
不知為何,西鄉從道一點也不認為她是在為薩摩的末路而流淚。儘管她是薩摩那一方派來見他的密使,說明她具有優秀的潛伏才能的同時,還受到了兄長和他那些心腹的信任才能擔此重任——可是,她並沒有做到努力促成他與兄長的見麵這一重責大任,反而還很快地就把這件事必然的後果都無情地攤開在他的麵前——
她因為誰而感到開心?又因為誰而感到痛苦?她到底有什麼樣的目的?她的動機是什麼?她到底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
西鄉從道感覺自己的疑問多得幾乎要溢出胸口。
而且,在他看來,她說著話時的態度,完全類似於一種自殺式的——仿佛完全不顧自己是隻身處於敵營之中,也不顧自己在他麵前說得這麼直白會招致怎樣的後果;隻是一句句地,單純地想要把心中深埋的那些話拚了命地也要說出來——
“……還不明白嗎?你的兄長已經被他們放棄了!假如他們真的認為你的勸說有用的話,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會派你到這裡來……”
西鄉從道:“……”
除了沉默無語之外,他現在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如何回答。
她所說的也並不是沒有道理,他也確實這麼想過。可是事到如今,除了徒勞而渺茫地把希望寄托在新政府的那些大人物們確實是希望與兄長和談的、兄長又確實隻希望傳達出自己對他們的期待就可以就此罷手之外,已經沒有什麼是他真的可以做的了——無論是作為部下,還是作為弟弟。
忽然,他聽到她輕蔑似的哼笑了一聲。
“……這種戲碼,我以前也仿佛見到過。”她突如其來地說道。
西鄉從道忍不住抬起視線來,用詢問的目光盯著她。
他現在開始有一點理解為什麼兄長和那幾位他所信任的心腹大將會把她派來了。因為這個年輕姑娘言語間的說服力和煽動力簡直非同尋常,讓人忍不住就要沿著她所表達出來的方向思考下去。
比如現在,明明他心裡清楚她說不定隻是又要拋出新一個說服他的理由,就連這些娓娓動聽的話也都是她卓越話術的一部分,他也忍不住很想聽聽以前她所見過的類似的戲碼是什麼,結局又如何。
她恰到好處地頓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自認為無愧於心,卻無路可走……寄希望於朝中坐在更高位置上的大人物能夠體會自己的忠誠,卻被無情地拋棄,甚至無動於衷地派你去送死——”
她一字一句慢慢說著,那種敘述甚至一瞬間有了一種閃回感,就仿佛在聆聽的人麵前真的展開了一幅舊畫卷那樣,把從前曾經被逼迫到末路的英豪的故事,又重新呈現在彆人麵前似的。
“到了最後,沒人真正相信你的忠誠,也沒人真正在意你的犧牲……在一場場戰鬥中,同伴一個個四散而去,不得不與之訣彆;最後,你所堅信和憑仗的大義也消失了,你的忠誠,換來的是背叛;你的信念,換來的是彆離——”
她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歎息。她所描繪出的情境,一瞬間竟然連已經久經戰陣的西鄉從道都不由自主地懾服;因為她所描述的故事太過驚心動魄,令人唏噓,令人絕望。
“……你最後所能做的,就隻有賭上性命,證明你的信念而已。”
西鄉從道:!!!
但是在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她陡然睜大雙眼,探身向前,雙目炯炯有神地逼視著他,身上綻放出一陣巨大的魄力來。
“怎麼樣?……最終即使你的信念得以證明,你也必須死去才能做到這一點——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以為你的兄長會不明白嗎?你以為派你來此的那些大人物們不明白嗎?!”
先前正坐的西鄉從道陡然往後一仰,一跤坐倒在榻榻米上。他感到自己的雙膝有那麼一陣子顫抖得厲害,竟然無法支持他身體的重量;他坐倒下來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內心動搖得非常厲害,甚至連他的手都在顫抖,喉嚨發緊,無法發聲。
……那是因為,他心裡清楚,她所說的是實話吧。
在他離開東京之前,大久保卿為首的人們已經在軍議裡討論到了當事態惡化到何種情況,他的兄長就必須去死才能平息這一切。
他跌坐在榻榻米上,虛弱地抽息著,仿佛一瞬間胸腔裡翻攪著一柄小刀,割得身體裡血肉模糊,痛得鑽心,就連呼吸也喘不上來了一般。而她,則是就那麼微傾上身,目光淩厲地直視著他,對他的矛盾、疼痛和掙紮視而不見。
在乾脆利落地撕開了他賴以蒙蔽自己的那層障目的麵紗之後,她慢慢地撤手,向後坐直了,用一種端正的姿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經曆著內心的垂死掙紮的全過程,臉上卻連絲毫的憐憫之情都沒有表現出來。
要他說,那個時候的她,端坐在燈下,就像是一尊神像那般高高在上、無知無覺。但燈火搖曳處,有一絲光芒從她闕黑得如同深潭一般的眼瞳中乍然劃過,在她那張塗白的麵容上投下了搖晃的暗影,一瞬間又使得她的臉容看上去仿若傳說中的羅刹女——美麗,殘酷,而危險。
那種神情令他忽而醒悟過來。
……她,想要阻止可能會出現的和談。
她的存在,說不定就會讓更多薩摩的男兒們毫無選擇地死在熊本城外山道上的泥濘和暴雨裡……
還有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