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驟然停下了。一時間,隻有他變得沉重起來的呼吸聲,和著石縫外似乎漸漸低下去的雨聲,回蕩在這巨石下的方寸之地。
然後,他聽見身旁的她,發出很清晰的一聲抽息聲。
……不,不是抽息聲,而是吸鼻子的聲音。
難道是被夜間的冷風凍得著涼了嗎?!
土方總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就這麼幾句話就能把旁邊的姑娘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地步——因為他覺得自己其實什麼都沒說啊?
他覺得自己沒有刻意地說些討女性喜歡的甜言蜜語,也沒有說些足以打動女性的話題——不,不如說是從頭到尾他都好像陷溺在自己的回憶裡,說著的都是最普通、最平淡、最無趣的細節——
近藤桑敬佩關聖帝君,想要做個像他那樣的大將;總司總是在負責做飯的時候往菜裡加了過量的醬油,即使一起擔負這個任務的齋藤或平助阻攔都沒有用;還有,她的房間裡總是堆著很多可愛又甜膩的和果子的包裝,在點心外麵裹著的糖粉沾到自己指尖上的時候,她會趁大家不注意的時機偷偷舔手指……
而他還記得自己看到她這個動作時的心情。一開始是滿腦袋的烏煙瘴氣,覺得這孩子的小動作未免也太娘裡娘氣了;後來發覺她根本就是個女人,又覺得這家夥怎麼這麼不謹慎,在滿屋子男人麵前舔手指是女人該做的事嗎,即使沒人看到也不行!
最後,當她在那間山中小屋裡,吃完了和果子以後,慢吞吞舔著手指,小小一截粉紅的舌尖在那纖長的指尖上輕輕滾過的時候,他則是感到一陣心跳過速,頭腦發脹,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動作太可惡還是因為他太生氣,腦子裡嗡嗡直響;然後,她會偷偷在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來,眼尾連著臉頰一道都染上淡淡的紅色,明知故問似的說道:咦,土方先生你怎麼了呢?發燒了嗎?你看上去很不舒服呢——
然後,她也許會從榻榻米上慢吞吞地爬過來,趨近他的麵前,伸出那隻她剛剛才用舌尖卷過指尖的小手,覆蓋在他心臟的位置上,抿著嘴唇無聲地笑著,低聲說道:……你的心跳得很快喲,阿歲先生?
土方驟然扭過頭去,用鼻子重重噴出氣來,就活像是隻老舊不堪使用的風箱似的,氣息沉重,全身的零件都出現了縫隙,吱嘎作響;他略帶一絲惱怒,覺得自己仿佛有那麼一霎那被溫柔的記憶和軟弱的情緒所主導了,而這個事實讓他又是憤怒又是尷尬,情不自禁就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僵硬地轉開了話題。
“……總、總之!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啦。”他生硬地強行為自己的話作了個結語。
“好與不好的……都還能怎樣?”
身旁的九條小姐有一瞬間好像氣息都為之一滯,顯得非常錯愕似的;不過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短暫的深呼吸之後,她仿佛也擺脫掉了剛剛那種名為“感動”的障霧,似笑非笑地嗯了一聲,有趣似的反問道:
“所以,內藤先生的意思是說——您對尊夫人很不滿,可是又擺脫不掉她嗎?”
土方一瞬間就脫口而出:“……當然不是!!”
然後他聽到她先是一頓,繼而撲哧一聲輕輕地笑了出來;這讓他突然醒悟到,他又一次落入了她言語構成的陷阱。他不由得更加惱怒了。
好在那位九條小姐忽然變得善解人意起來——或許是被他剛才的一番話微妙地打動了一點點吧,她的語氣現在聽上去溫和多了,甚至還主動替他解了圍。
“抱歉。”她說,“其實我已經明白啦。”
土方有點惱火,下意識就反問了一句:“你明白?!你明白了什麼?”
他聽見九條小姐沉默了一霎。然後,她又毫無預兆地吸了吸鼻子。
……大概她是真的著涼了!
土方忍無可忍地轉過頭去,卻看見他的外套被她已經不知何時披在了肩上。外邊還在下雨,石縫間照進來的月光極為微弱,隻能勾勒出她的一個模糊的側顏輪廓。
“……我明白了,內藤先生是個多好的人……”她輕聲說道。
土方:?!
乍然從她那裡接收到了一句讚美,他愣了一下。
但這居然還不是結束。
“也明白了,在您心目中,夫人是很重要的人……”她繼續說道。
“那些您和她共度的回憶,都是多麼的珍貴——”
這一句話的尾音,突兀地在空氣中消失了。仿佛有某種晶瑩的一點微光,從她的眼角乍然沿著臉頰的曲線很快滑了下去。
土方聽到她又吸了吸鼻子。
“……糟糕,好像真的有點著涼了。”她沙啞著嗓子,突然半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
土方:“……”
他現在突然覺得自己煩躁得不得了。
雖然情形似乎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他不得不隨著她的套路來行事,但是這個姑娘似乎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壞事,看上去好像還頗懷著一點善意,這樣萬一等一下追緝她的人馬找到他們的話——他到底該不該就這麼鐵麵無私地把她抓住帶回去審問呢?
他愈想愈是覺得生氣。然後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處理過這麼麻煩的事情了。
原來在新選組時代,他當然也抓住過一些鐵了心要替薩長傳遞情報、甚至是做壞事的女人。也有必須要去審問女人的時候,或者必須要和女人見麵談正事的場合——不過,那些時候,總是不必他親自來傷腦筋進行交涉的。
有一個人,是再完美不過的可靠人選去處理這種事——再也沒有比她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而且她也總是能夠把事情妥善地處理好。該挖出情報的,她會得到情報;該嚴厲處置的,她也會作出恰當的處理;甚至是在盤問一些膽小的女人時,她還會溫和地安撫對方,在不動聲色的閒談間就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
即使再棘手的任務,再棘手的談話對象,她也能夠很好地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