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彆府晉介確實也沒有給柳泉造成任何困擾。
他雙眼通紅著,緊盯著她尚未變回去的一頭雪白的頭發——那是羅刹變身的象征。但是,或許是因為西鄉在生前並沒有對她的羅刹身份追根究底、也沒有吩咐彆府對此做什麼的緣故,雖然彆府看上去很想問個明白,但是最後他還是強忍下了這種有害的衝動。
畢竟,當初交戰的雙方都製造過羅刹這種怪物。單憑身為羅刹這一個孤立的事實,並不能判明柳泉使用的變若水是來自於新選組還是土佐與薩長這一方。
而且,在西鄉都已經死去的現在,窮究一個女人真正的背景和身份,其實已經毫無意義。
所以彆府也隻是把刀還給了柳泉,然後象征性地問了一句“你現在作何打算”。
柳泉想了想,覺得自己當然不能說“我要去找當年的新選組副長了”。不過在西鄉已經死去的現在,係統菌還遲遲不宣布任務完成,也很可疑,不知道是否還需要在此地進一步的調查;所以她隨意找了個借口,推說自己“在終焉到來之前當然不能就此認輸,一定要大戰一場才夠本!”,然後就朝著彆府來時的相反方向進發了。
她當然不是去找什麼終焉之地的。也不是去奮勇殺敵(?)的。甚至和剛才慷慨激昂的宣言不太相同,她暫時也並沒有立刻朝著副長可能出現的方向奔去的意圖。
站在山坡上,她再度竭力辨明了方位,然後——
拎著剛剛那支似乎還能擊發的步.槍,朝著某個方向衝了下去!
她愈是接近自己預測的交戰地帶,愈是能夠聽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槍炮聲。子彈不要錢似的嗖嗖在她身體四周飛過,已經被炮擊得破爛不堪的街壘仍然不停地因為被子彈擊中沙袋而爆起一陣陣灰土,幾乎要遮蔽人們的視線。遺體倒伏在街壘和通道之間,就那麼躺在泥濘的土地上,有穿著筆挺的官軍軍服的,也有衣衫破爛、左臂上綁著白布的。滿地都是汙水和炮彈坑,土地濕滑得難以行走——有那麼一瞬間,柳泉仿佛恍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田原阪的山林間一樣;然而,今天的天際卻是無比晴朗的,在硝煙彌漫的視野的一隅,煙霧暫時遮不到的地方,鹿兒島的天空透出一種近乎清澈的青碧色。
她壓低身子,在半頹圯的、沙袋和圓木堆成的堡壘之間穿行,儘量利用地形的優勢遮擋自己的身軀——雖然羅刹之軀即使負傷也不會輕易死去,但現在可不是負傷的時候啊!她還有事情要做!
終於,當她跌跌撞撞地邁過又一具左臂上綁著白布的遺體時,一抬腳卻腳下一滑,為了維持身體的重心而沒能把腳抬高到足以跨過那具遺體的高度,狠狠地絆了一下——
然後,她就聽到下方傳來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柳泉猛然駐足,低下頭去盯著腳下那具她原以為是“遺體”的身軀。
那具身軀又掙動了一下——雖然動作很輕微,但毫無疑問那個人還沒有死。
柳泉一愣,迅速蹲下身去。
“喂!怎麼樣了?還活著嗎?!”她在槍炮聲的轟響裡也不得不提高了一點聲音。
那具軀體的主人靜止了一瞬,然後極為艱難地又蠕動了一下。
他看上去對自己的軀體已經幾乎喪失了支配的能力,隻能鼓起最後的一點力氣睜開了眼睛。
“……是、誰……?”
柳泉眯起眼睛竭力辨認了一下,但對方臉上的血汙連同汙泥一起板結了,幾乎像是一層麵具般覆蓋在他的臉上,讓她無法辨認清楚對方的五官。
她隻好先自報家門。
“我是九條。”她簡單地說道。
那個人默了一霎,然後蠕動嘴唇。聲音從他變得幾乎像是砂紙一般粗糙乾竭的喉間擠了出來,聽上去像是支離破碎的音節。
“先、先生——還……?”
柳泉立刻意會到了對方想問的問題,垂下視線委婉地回答道:“為了保全自己最後的榮光和名譽,已經……切腹了。”
對方又沉默了很久——或許隻是因為自己的生命之火也極端微弱,所以已經連悲痛或是震驚的情緒都無法表達出來了吧。
最後,他艱難地擠出了幾個音節來。
“新八……在前麵……去、救——”
話未說完,那個人的頭顱已經沉重地歪向一旁。
柳泉頓了一下,伸出手去按在對方頸間的動脈上——已經感受不到跳動了。
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至少她現在知道了,村田新八就在前麵,並且,直到這一刻說不定還活著。
有個疑問她很想問問他。或許也隻有他能夠給出答案。
柳泉繼續弓著腰,沿著堡壘間的狹小通道一路快速小跑。
而在這段壘壕的另一端,子彈則更加密集。
村田新八在燒掉那件縫著照片的洋服外套之後,身上就隻穿著襯衫、長褲和西式馬甲。此刻他滿麵煙塵,白襯衫已經被血染成了一塊一塊的紅色,馬甲也破破爛爛的;他的褲腿上有一塊深色的痕跡,他拖著那條腿一瘸一拐地來到一處很難得地基本上還完好無損的堡壘前,頂著四處亂飛的槍林彈雨,十分艱難地爬上那堆沙袋,然後一翻身就向著堡壘內側掉落了下去。
他已經開始不聽使喚、有點笨重的身體砰地一聲砸在了沙袋後的地麵上。他咬著牙,扛過那一陣身體的各處傳來的疼痛,慢慢挪動身子,猛地一下背靠在了那堆沙袋上。
在官軍沒有衝上來或者炮彈沒有正正落在這座堡壘上之前,這裡暫時算是槍彈射擊的死角;村田新八往後仰靠著那堆凹凸不平的沙袋,長長地緩了一口氣。
他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可是——
他感到了一陣寒冷。身上的傷口流出的血,像是要帶走他全部的生命力那樣,好像不管時間怎麼流逝,那裡流出的鮮血也不會凝結。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視線在麵前的方寸之地來回逡巡,最後終於發現了他正在尋找著的東西。
他費力地向那個方向欠身,徒勞地伸出一隻手去,卻夠不到那樣東西。而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已經消耗了他所剩無幾的力氣一樣,他的那隻手驟然從半空中落了下來,砰地一聲垂落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