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令他有點驚訝。腦袋裡嗡地響了一聲,他睜大眼睛緊盯著她的臉,就好像她剛才說出了什麼聽不懂的語言似的。
“……真可笑。你在安慰我?”他率直地反問道。
她好像噎了一下,然後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是在稱讚您,土方先生。”她也以同樣坦率的語氣回答道,“……土方先生這麼受歡迎的原因,我想我總算可以稍微了解一點了。”
這是他們短暫的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以這種格外坦率而平常的語氣,提及作為美男子的他的這一麵。很顯然,以他的外形而言,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引來一些傾慕者,這一點她也明白得很,並且好像毫不介意地拿來開玩笑。
這種不太合時宜的玩笑話,卻讓土方突然咧嘴一笑。
假如是平時,他很可能會立即豎眉瞪眼,用最冷酷的語氣把這個不討喜的姑娘斥退。但是現在,他卻莫名地覺得,這個姑娘真是有趣。
一直都這麼有趣。
“……剛才,是你潑水在那些混蛋身上的?”他突如其來地換了一個話題,單刀直入地問道。
她微微一挑眉,似乎並不驚訝他能猜到這一點似的,唇角浮起一個又像是得意、又像是促狹一般的笑意。
“嗯。我還叫次郎君向他們扔了石頭呢。這麼就把他們引開了,真是順利得出奇呢。”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一個少女向一群凶神惡煞、拿著明晃晃太刀的壞蛋們潑水和扔石頭?!這是怎樣的腦筋才能想得出這麼危險的主意?!假如他是她重要的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們才見過兩次,根本稱不上是朋友……為了這麼一個人去冒險,完全不值得,完全不能理解!
他本來想站在客觀的立場上、本著關心的態度稍微說教兩句,讓她改一改這種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的魯莽的性格;結果他一張口,卻問出一個和此刻完全無關的荒謬問題來。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次郎君是誰?”
話剛一出口他就猛然噎住,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她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微微一閃。
“啊……次郎君是我家的鄰居啊,是個很好的人……”她用一種敷衍似的語氣答道。
不知為何,這種口吻讓他內心裡更加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不爽。可是理智告訴他,再繼續這個話題隻能徒然惹人發笑而已。他硬生生地把話語轉了個方向。
“你乾嘛來救我?”他語氣**地問道。
“不知道那些人很危險嗎?萬一他們抓到你怎麼辦?你想過被他們發現或者追上的後果嗎?!”
她愣了一下。
“這些,當然都好好地想過了。我又不笨。”她微微嘟了一下嘴——那個動作在她那種普通的臉孔上做出來,真是算不得多麼動人——繼續說道:“我早就把逃跑的路線都看好了。更何況我是女孩子,他們決不會想到一個女孩子有膽量挑釁他們——這就是我最好的偽裝。”
土方忍不住向著天空翻了個白眼。
雖然全身的傷口和用力過度的肌肉都還在疼痛,但是他剛才滿心的憤懣已經莫名其妙地減輕了很多,隻剩下在拔出木刀的那一瞬間,心頭就湧現的某種決意。
……放棄祖輩從事的藥商行業,投入試衛館和近藤君的門下,努力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努力幫助近藤君成就一番事業——
到了那個時候,大家就不再會這樣輕易地帶著嘲笑的神氣,侮辱並奪走他奮鬥得來的一切吧?
到了那個時候,他所追求的尊嚴與誌向,還有那些本不屬於他所出身的這個階層的榮譽和夢想,就都能夠實現吧?
……在那之前,不允許他停步吧?
甚至連左右顧盼,絲毫的猶豫,都不可能容許。在實現這一切之前,其它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絆腳石,都不容許在他的世界裡出現。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慢慢凝固了。
他注視著她,自從認識以來,第一次坦率而毫不掩飾地直視著那雙細長的眼睛。
他看到她唇角帶著的那絲淡淡的、溫暖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這姑娘真的比他所想像的還要聰明許多,他想。
不發一言,好像她就已經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
那雙一邊眼角下帶著淚痣的、狹長又靈巧的眼睛裡,好像有某種光芒微微閃了閃。
然後,她乾脆利落地直起了身,就這麼眼睜睜以一種束手旁觀的姿態注視著他艱難地自行從地上撐起自己的身體,坐在那裡,啪啪地拍著衣服上沾滿的灰土和草屑。
“我想我還要重複第一次見到土方先生的時候,對您所說過的話。”
她突兀地開口,聲調平靜穩定。
“請一定好好保重。”
“也許不會再見麵了。但是能夠認識土方先生,真是太好了。”
“您的誌向,有一天會全部都實現的。我這樣地深信著。”
她站了起來,無視衣擺下方沾上的灰塵,目光輕輕掠過他的頭頂,看向遠處。
大概是不希望給他一種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印象吧。
和一般女人不太一樣,她的體貼好像總是體現在這種奇妙的地方呢。
她的聲音似乎微微地哽了一下,然後,她說出了他記憶裡的最後幾句話。
“我相信,您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人。”
“我希望您所發出的光芒,能夠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就像您的生命一樣。”
“永彆了,土方先生。”
和出現的時候一樣地突兀,她就那麼轉身離開了。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望他一眼,乾脆利索得簡直不像是女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就如同她剛才沒有躲在小巷裡衝著那些惡棍潑水和丟石頭一樣。
直到她的背影在他視野裡消失,土方才收回視線,苦笑著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什麼鄰居……竟然願意為了她賭上性命向那些混蛋扔石頭……”
他說出這一句話來,自己也吃了一驚。
……完全想不到啊。
說起來,多摩鄉下那間三味線屋的千金阿琴,比小梅漂亮得多了。以鄉下那種小地方而言,家世也很不錯。
對於一個家道早已中落的、無法繼承任何家產的藥商家的幼子來說,阿琴這樣的姑娘,就已經是最理想的妻子人選了吧。
至於以後不會再見到麵的小梅……
她將來會嫁給怎樣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