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個時候,就選一個跟我什麼地方都不相像的人吧。”他突兀地說道。
柳泉猛地一愣。
這種【?!】的震驚表情讓她那張美麗又生動的臉上一瞬間居然顯得有點笨拙,這讓他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然而那絲笑影隻在他臉上停留了短短一霎那就消失了。
因為她不但瞪大了眼睛,還問出了愚蠢的問題。
“泰衡……?為什麼……?!”她喃喃說道。
藤原泰衡猛地皺起了眉。
可真是……真是笨啊。
平時麵對他的時候那種精明又敏銳的氣質呢?都上哪裡去了?!難道不明白嗎?她幫了他,背叛了鐮倉殿和政子夫人……原本隻要她一直逗留在平泉的話,他也可以向她提供必要的庇護,因為畢竟……畢竟她也是幫了他的人,他還沒有那麼忘恩負義——然而現在她卻愚蠢地搶先答應了鐮倉殿派來的使者,要乖乖回到鐮倉去;再貿然反悔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所以——
所以現在,再要她留下來的話,是已經晚了吧?
“……如果你能保全性命的話那就太好了。”他微微轉開了臉,用一種很奇怪的口吻說道。
那種口吻仿佛是在生氣、又仿佛是在為了什麼不知名的事而擔心,混雜了懊惱以及對她決定的不解和生氣,化作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
然而看在她曾經在關鍵時刻站在他這一邊的情分上,該說的話……就勉強地說一說好了。
“……彆做傻事。”他的眼睛不看她,用這麼**的語氣說道。
柳泉:“……誒?!”
聽到她發出了更大的、愚蠢的疑問聲,他不得不又把視線轉回來,灼灼地盯視著她那張愚蠢得不得了的臉,警告似的瞪了她兩眼。
“因為就這麼乾脆地死去的話太便宜你了。”他的語氣更加生硬了。
結果他看到了她露出更讓人生氣的表情。
她先是一愣,看上去呆呆的;然而一瞬間之後她眨了眨眼睛,那副表情卻唰地一下全然換了個樣子,變成了——一臉感動?!
所以說到底是哪裡讓她感動了啊?他不是明明正在警告她嗎?這個女人的腦袋裡在想什麼,他大概永遠也無法了解了——
由於這種想法,他的聲音好像顯得更冰冷了。
“畢竟我那麼憎恨你,還是希望你活著受折磨啊。”他冷冷說道。
重新使用了自己習慣的冰冷語氣,他卻並沒有感受到從前對她說著類似的惡意台詞時,心頭所浮現的那股快意。
不,不如說是感覺心頭好像堵著一個硬塊,而且隨著他說出一句又一句含有惡意的台詞之後,那個硬塊也隨之膨脹起來,變得愈來愈大,最後幾乎充滿了整顆心,沉甸甸地墜在他的胸口,仿佛隨時都要因為不堪負荷而砰地一聲落下去摔到地上,摔得麵目全非。
他的臉色因為這種奇特的感受而顯得更加冰冷了。
結果她又喊了他一聲。
“是嗎……泰衡?”她輕聲說道,“你是這麼想的啊……”
他突然感到一陣憤怒。憤怒得簡直無法言喻。
他猛地撇開了臉。
“是啊,就是這樣。”他冷冰冰地說道,視線盯著一旁的地麵,看到有頑強的野草從鋪地的磚石縫隙間生長出來,冒出小小的一點綠葉。
所以,就這樣吧。
“我要你在悔恨和遺憾之中度過漫長的人生……那樣就是我的勝利了。”
柳泉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
不行,喉嚨哽住,鼻子發酸。好像再怎麼眨眼睛,還是不能阻止一顆淚珠從眼眶裡湧出來。
她不得不抬起手來,飛快地用指尖在眼下輕輕一掃,將那顆淚珠很快抹去。
然而這個動作似乎引起了藤原泰衡的注意。
他仿佛猶豫了一下,把視線又轉了回來,在她略微發紅的眼角處逡巡了一瞬。
然後,他慢慢彎起了唇角。
“……看起來我現在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勝利呢。”他出其不意地說道。
下一秒鐘他就覺得是時候結束這場荒謬的對白了。
因為假如這場道彆儀式再被無限拉長的話,他就會——
他斷然斂下眼眸,用一聲熟悉的哼笑來作為結語。
“嗬,這樣看起來也不錯呢。”
說完這句話,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把臉撇開,不再看著她。
完全是一副“我已經看夠你了你趕快從我眼前消失吧!”的冷淡樣子。
雖然他能夠轉開自己的視線,然而卻無法關閉自己的耳朵。
所以即使沒有看向她,他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麼,我走了。”她說。
“再見,泰衡。”
然後,她微微一頓,又強調似的說了一遍。
“……再見。”
和他的冷淡不同,她說著這幾句話的時候,卻仿佛用的是一種強調似的、下定決心的語氣,好像借此才能鼓起勇氣來轉過身去繼續前行一樣。
他沒有回答她。
也許從此也不需要再回答她了。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們都已經各自選擇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那是兩條迥異的道路,想必未來……也會通往不同的方向吧。
這次相遇……將來想起的時候,或許就像一場夢一樣。
但是她說過,會永遠記得他的。
他終於慢慢抬起視線,注視著她率領著那幾位一直讓他感到十分刺眼的家臣,大步走向無量光院的大門,邁出門去,然後轉過了一個彎,最終消失在他視野裡的背影。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慢慢蠕動嘴唇,重複了一遍她曾經說過的話。
他覺得她說過的、最好的一句話。
“……會永遠記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