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下落到她撐在自己身側地麵上的雙手上。
那不是一雙細白幼嫩的手。他深知那隻手翻過來的話,掌心中還能見到長期持劍所磨出的淺淺一層薄繭。他的目光又沿著她的右臂一路往上,最後停留在她的右上臂處。
那裡雖然現在被細薄的衣料遮住,然而他知道,在永祿之變的調查任務裡,她在二條城被突然暗墮的“三日月宗近”劃了一刀,就是在那裡。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喜歡生活在溫室裡、被很好地嗬護著的花。正如她曾經形容自己的那樣,她是隨處可見的野花,被風吹到哪裡都能頑強生長,肆意綻放。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的手臂——那一側她用以握刀的手——最終無聲歎息了一聲,伸出自己的左手,緩緩覆蓋在她那隻依然撐在走廊地上的右手手背上。
然後,他的目光又慢慢地往上,來到她的臉上。
“戀人”嗎——?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麼多事發生了;越過那些一路上相逢又離彆的人,到了最後,她終於承認,自己是她的“戀人”了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地響起。
“那麼……身為戀人的準則之一,是不是應當包括告訴對方真名這件事呢?”
他笑著,聽著自己平靜而無害的聲音,隱藏起內心的那股焦躁,問道:
“難道你要永遠以假名做我的戀人嗎,雪葉?我不應該知道我愛的究竟是誰嗎?”
柳泉微微一愣。
這是一道——送命題……嗎。
她望著庭院裡那株萬葉櫻,望著庭院裡歡笑喧鬨的人們,陽光透過萬葉櫻繁密的枝葉直墜下來,在樹下的綠草上投下星星點點躍動著的光。
而庭院裡那首無限循環的歌,依舊在回蕩著。
【若能越過寒冬
緊握住
遙遠彼方升起的理想
就能在今後的日子裡
盛放
以花之形】
柳泉閉了閉眼睛,慢慢屏息下去,再睜開眼睛將那一口盤踞於胸臆間令人憋悶的氣息緩緩呼出。
這樣的時光,從今往後能一直持續多久呢?戰鬥也好、神隱也好,總有一天會是無法不去麵對的話題——
就如同當初一廂情願的的神無響子女士,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永遠年輕、永遠任性、永遠被嬌寵;然而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她逐漸老去、逐漸衰頹、逐漸絕望,卻依然不得不每一天都注視著年輕俊美一如昨日、並且永遠都那麼溫和而疏離,順服而寬容地滿足了她每一個要求、卻讓她日複一日地感到了愈來愈不滿足的戀人——這樣的恐懼,會慢慢殺死一個原本對未來心懷期待的女人的吧?
柳泉再度深吸了一口氣。
她不會成為那樣。她也不會容許自己成為那樣。她並不害怕自己呈現出醜陋的姿態,因為在過去的戰場上,多麼狼狽、多麼醜陋、多麼掙紮的姿態,她都已經經曆過了;而麵前這個男人,也已經見識過了——
從京都街頭威風凜凜的“壬生之狼”,直到箱館原野之上的窮途末路……
從穿著一身“十二單”盛裝、邁入莊嚴的平泉大社完成婚禮的源氏貴女,到扮為身量不足的少年、飛奔在深夜的江戶街頭獵殺羅刹而被他人誤認為的殺人狂……
從高踞在屋上,瞄準曾經的戀人開槍射擊阻止他得到勝利的、無情的審神者,到奔跑於會津城外的鄉間田地裡、因為靈力不足而眼睜睜看著自己所統率的一個個付喪神褪去人形變回本體,最終連自己也不得不變為羅刹才避開致命傷勢的可憐蟲——
嗬,現在想想,三日月宗近居然已經見過了她幾乎所有不同的場景之下的不同形象。
庭院裡的那首歌唱道:
【過去將來
永遠帶著笑容
至今也如不會消失的奇跡一般
燦爛盛放之時
保持自己應有的姿態就好
行走於各自的道路】
是啊。
從刀劍之中化身而出的神明大人,高高在上、親切疏離的神明大人……
最終,下降到了像她一樣的凡人身旁;而且,在她還沒有發覺的時候,就如同凡人一樣對她寄予了期待、溫暖、戀慕、以及更深層次的欲/望——
擁有這一切的話,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又有什麼要緊呢?
或許她有一天會難以忍耐自己正在老去的容顏,或許有一天那個什麼“非現世界管理局”會把她壓榨得讓她再也忍無可忍,又或許有一天她累了、再也無法戰鬥了……
到了那個時候,“神隱”也並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一件事吧?
五條瞳說過,她不想跟隨一位分靈回到神界,就像成為武士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妾室那樣。
這句話說得沒錯。
她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單純的那種以依附神明而生的妾室。
即使最糟的情形是被神隱、跟隨分靈到達了神界之後,分靈被本體所收回,她從“占據了分靈內心的全部”變成“本靈心目中因為分靈回歸而出現的不知道幾千幾百分之一”,那樣也無所謂。
她在輝煌的人生之中曾經遇見過無比閃耀的那些人們,一直以來溫柔地存在於她記憶的深處、指引著她不斷前進的那些明燈,那些隻要她好好地記住、好好地守護著那些回憶就永遠不會被其他任何外力所奪走的——心靈的支柱,會一直在記憶中陪伴著她,支撐著她,鼓勵著她一往無前地前進的吧?
霓虹的神話裡,有死去的神,也有墮落為妖的神。可見神明也有無法心想事成的時候——和凡人無異。
然而,長久地作為審神者,有一天當她衰弱得再也無法出陣、無法處理公務、甚至無法維係付喪神的存在的時候,隻能退休回到塵世——也就是這個距離她的本生時代已經差不多兩百年之後的現世——中去。到了那個時候,“非現世界管理局”是否還允許三日月宗近在她的身旁存在呢?
柳泉忍不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還真是傷腦筋啊……”她說。
然後,不等三日月宗近對她的這句話有所評論,她就乾脆利落地從他的手掌覆蓋之下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三日月宗近的臉色陡然一變。
然而他並沒有來得及生氣,就看到她豎起右手的食中二指,嘴唇蠕動無聲地說了一句什麼。
三日月宗近:“……”
他一瞬間就想起了大般若長光在回到本丸之後,在某次晚餐的席間,仿佛在閒談間偶然提起的——
“……假如不是雪葉君在千鈞一發之間使出了那個什麼掩飾身影的……呃,‘魔咒’——我們兩人隻能貼靠在那片過小的陰影裡,根本掩飾不住行蹤,就會被發現了啊~”
那時,那位長船派惱人的新成員,噙著一抹意味深長似的笑意,用一種又像讚賞、又像炫耀的語氣那麼說道。
魔咒……那就是,法術的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