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你怎麼了?”
車外蕭劭向策馬跟來的趙易交代了幾句,囑咐部屬諸人護送公主前往清風觀,隨即揚鞭疾馳而去。
馬車轔轔重啟,車內的阿渺湊在白瑜的身旁,抬手摸了摸她的麵頰和額頭,觸手之處,儘是汗濕冰涼。
“怎麼回事?是不是剛才受傷了?”
阿渺連聲追問了幾句,忍不住就想叫停馬車。
白瑜製止住她,用力吸了幾口氣,“我沒事的……”聲音有些微顫,“我就是……剛才,第一次殺了人。”
從前在天穆山的時候,兩人往木樁上刻了仇人的名字,練功時一頓劈砍,下手絕不留情。那時白瑜堅信,若有一日遇到真正的敵手,自己也必然不會膽怯,出招斷然果決,不給對方留絲毫的破綻與機會。
今日她被趙易安排帶領暗衛隨行於官道兩側,早在刺客稍有異動之際,便敏銳覺察、率先作出了反應。動手的過程中,亦如想象中那樣,出招淩厲,無所懼怯。
但人終究不是木樁子,刀鋒劈砍到血肉骨骼之中,劃拉出來的甚至不止是噴湧的熱血……
白瑜忍不住抬起手背,抵到唇上,抑製住喉間湧出的乾嘔感。
適才在兄長和其他護衛麵前,她竭力裝得鎮定無波,眼下隻對著阿渺,再裝不下去,目光有些空洞地呢喃道:
“還好從前卞之晉逼著我天天闖那個鈴鐺陣。當時真是又苦又累,咱們還想過給他的飯菜裡下巴豆……可剛才真到了殺戮場上,腦袋裡一片空白,就記著你上回說的,什麼都不要想,全靠著身體的自然反應做動作……”
阿渺給白瑜倒了杯水,扶著她喝下,語氣自責,“我剛才就該下車去幫你的!”
小時候,曾親眼目睹被玄武兵斬落的流民頭顱、歪斜在自己麵前,之後又相繼經曆富陽淪陷、建業宮變,自認經曆過的血腥場麵不少,可親手取人性命之事,卻也是思之極恐。
白瑜喝完了水,慢慢地鎮定下來。
她本不是孱弱嬌軟之人,情緒發泄出來之後,人便漸漸恢複了冷靜沉默,坐直身,拿起放在毯子上的環首刀,裹好、負到背後。
“我沒事了。”
白瑜係著縛帶,眼裡熠著堅定,“我要給家人報仇、要成為像我爹那樣的人,這點兒事必須抗得住!我哥說了,我們是將門之後,必須時刻銘記忠君報國、護衛江山社稷。沂州的聖上不肯出兵南伐,五殿下是唯一能讓我爹沉冤昭雪、帶我們重返故土的明主,我守護他,就是守護自己的心願、守護大齊江山!那些心懷不軌的刺客,合該死有餘辜!”
阿渺望著白瑜,一時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難辨。
一方麵,她從沒把白瑜當作婢女或屬下,而趙家兄妹卻很顯然、始終將她和蕭劭視為了主上。從前在天穆山上隻有她們兩人時,她和白瑜相處得更像是患難與共的朋友,如今來了沂州,身份之彆再難視而不見,白瑜如今更是成了時刻準備舍棄自己性命、守護五哥之人。這種關係的變化,讓依舊把她視作朋友的阿渺,覺得既愧疚、又有些彆扭,不知道是該附和激勵白瑜的壯誌,還是該出言勸阻她不再涉足危險……
另一方麵,白瑜的所為,也讓阿渺不由得再次審視起自己的處境來。
給家人報仇、從陸賊手中奪回故園,也是她的心願。可為了這個心願,她所做的、能做的,似乎還是遠遠不夠。
之前五哥還曾說過,等一旦接到了師父,就要她回天穆山。如今師父找到了,那她……會不會真的被哥哥送回去?
思及此,阿渺突然想起剛才還想追問蕭劭的事,連忙撩開車簾,卻見馬車早已駛離了官道,上了前往東山的崎嶇小路。
五哥他……
到底打算做什麼?
竟然非逼著自己不去嬿婉的笄禮……
不久馬車抵達東山,停在了清風觀的門前。隨行侍從登階叩門,稟明來意,隨即便引著阿渺和白瑜入了觀門。
臨到要見這位傳說中的師父,阿渺心中難免忐忑起來,跟著領路的道僮亦步亦趨地走進一間青瓦小院,正尋思著待會兒要不要演練幾手七十二絕殺裡的高難招式、讓這位從未謀麵的師父欣然認下自己這個弟子,突然聽見正房中傳來重物掀翻落地的咣當巨響。
阿渺和白瑜連忙快行幾步,奔入正堂。
隻見堂內滿地遍撒著黑白棋子,兩個空空的棋子盒、和一個兩尺見方的銅棋盤被扔在了地上。棋盤上麵零零散散地貼著幾枚玉石所製的白子,落在掀翻了的棋盤上,依舊齊齊整整、毫無歪斜。
堂上主位上,兩名白須老者對案而坐,灰衣者黑著臉、青衣者抄著手,彼此怒目而視。側方的榻上另坐著一名光頭的老僧,正一臉無奈地合掌歎息,“阿彌陀佛。”
阿渺循聲望了眼老僧,竟覺得有幾分麵熟,凝神在記憶中搜尋片刻,忍不住驚訝出聲:
“您是……”
那位曾奉詔到紫清行宮講授佛法、跟皇子公主們一起對論談玄過的西域和尚!“竺長生法師?”
阿渺小時候對父皇酷愛的佛道玄學毫無興趣,每次參與那樣的活動都忍不住想打瞌睡,可那一次與竺長生的談玄,印象卻是深刻,一是因為驟然發病的陸澂咳得太過嚇人,二則……拜那小胖子的父親所賜,那一場談玄竟成了她最後一次與所有家人齊聚一堂的時刻……
竺長生也認出了阿渺,頷首行禮:
“公主殿下,彆來無恙?”
主位上坐著的灰衣老者,聞言眼神驟然一鑠,望向阿渺。
“你就是卞之晉替我收的那個徒兒?”
阿渺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欲行大禮,卻被老者一把鉗住手腕,拉至案邊,頃刻感覺一股內力自腕部陽池穴、沿著手少陽三焦經直衝頭頂,經不住身形一晃,險些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