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內心清楚,以弟弟的才智,既然能以沂州之變扭轉整個戰局、又把握住了水戰的製勝時機,當日要擊敗蕭劭,不是沒有可能。
隻可惜,海船上的那縱身一跳,便是徹底湮滅了陸氏獲勝的所有希望。
“如今父皇身邊的兵馬不足十萬,又被阮氏那個毒婦把控著,與其說是我們的部屬,還不如說是我們的死敵。”
當初南軍潰退,阮貴妃與錦霞一同撤離安慶府,負責護衛的玄武營向來聽令阮氏,中途以布防為名,將錦霞與一雙年幼的兒女拒於霰陽關外,任由著他們淪為了齊兵的俘虜。
回想起那一幕,錦霞至今恨意難消:“那毒婦如今沒了兒子、隻剩下阿蘅一個女兒,再無什麼指望。若說她還存著什麼念想,必是攛掇著父皇給她兒子報仇。與其讓她如願,我甚至都想過,還不如降了蕭氏……”
一年隔絕囚禁的生活,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士兵的監視下長大,錦霞的意誌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儘,可如今見到弟弟死而複生,禁不住又生出了些希望。
她看著陸澂,略微壓低了些聲音:“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她了解他的能力,此處的宅院困不住他,昔日在江左世家之間埋下的籌碼也依舊可用,而且……還有一個與他有著婚約的柔然公主……
隻要他想,就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陸澂抱著兩歲多的外甥女阿寧,抬手替孩子捋了捋頭發,輕聲道:
“眼下阿姐最該擔心的,不是我怎麼想,而是哲成和阿寧將來會怎麼想。”
他誠然知道,自己有能力獨自逃生,亦有能力說服柔然王庭與自己合作。昔日運籌帷幄之時,江左的那些門閥大族,留下了太多的把柄在他手中,而如今蕭劭新統天下,急於平衡南北官員間的矛盾與利益劃分,就必然少不了倚仗世家的力量。
這種時候,隻要他北上柔然、集結軍力,同時動用手中籌碼,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但那樣的話,戰事永無寧日,自己想要一切早日結束的夙願無從實現,而留在洛陽的錦霞母子,更是難逃一死!
錦霞博弈權勢多年,自然亦看得明白。
她沉默下來,心中交織著沮喪不甘與悵惘的情緒,盯著陸澂給孩子捋頭發的手勢,驀而一笑:
“你現在,竟也有耐心哄小孩了?以前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哲成跟你說上十句話,你都未必能回上一句。”
陸澂也牽了下嘴角,眉目微垂。
良久,緩緩道:
“從前不知,是因為早就記不清父親哄我時的模樣,因而不知身為一個男子、該如何去跟孩童相處。直到後來……有人問我,還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渴望著被怎樣對待,我才恍惚明白,其實,要讓一個孩子覺得幸福,委實是件極其簡單的事……”
錦霞望著弟弟,嘴唇蠕動了下,又緊緊抿住。
腦海裡,那些早已變得殘破而模糊的幼年時光,刹那間清晰了起來。
滿樹的繁花,翩飛的彩蝶,扭過頭、呼喚她跑快一點的裴六郎,還有手裡牽著的小阿澂……
他們美麗高貴的母親,端坐在白瑉石台的涼亭中,微笑著俯望過來,父親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顯得那般挺拔,負著手、語氣有些嚴苛地朝她喚道:
“錦霞,跑慢些。”
那樣的記憶,久遠的,好似上輩子的事了……
錦霞喉間微有哽意,抑了抑情緒,攥著袖口,“世上許多人,其實根本就不適合要孩子。我自己也是如此……若非顧及這兩個孩子的安危,我絕不至於束手就擒!所以說人一旦有了牽掛的對象,就等同給敵人送上了籌碼……”
“可因為他們,阿姐也覺得很幸福,不是嗎?”
陸澂抬起眼,目光清炤,“稚子無辜,阿姐難道希望他們再像我們從前那樣,被迫卷入父輩的爭鬥、失去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
錦霞沉默半晌。
“我自然為孩子考慮。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輕易屈服。蕭劭現在為博人心,或許會肯放過我,但誰知他哪天會不會又翻出舊帳,找個理由將我母子三人處死?史書上這樣的事,難道還少了嗎?”
她頓了頓,“我也知道,你從小心性淡泊,就連世子之位,也是我和阿娘逼著你去爭的……可經曆了這麼多事,你當明白,對於你我這樣身份的人而言,權力從來都不隻是個人的欲望使然,而是保全自己和親人的必要手段!”
一年的囚禁生活,磨平了錦霞的棱角,卻沒有摧毀她的理智。
要她不做反抗地向蕭氏臣服,實難心甘。
“我明白。”
陸澂哄了哄懷裡鬨騰起來的阿寧,“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讓兩個孩子能安定下來。蕭劭承諾過我,會以尊位賜封阿姐,並許你在朝臣中擇婿再嫁。如此一來,你跟陸家、程家都不再有關係,將來就算再提起陸氏或者程卓的罪責,也不會牽連到阿姐。”
錦霞愣了愣,語氣猶疑:
“他怎麼可能答應這樣的條件?”
蕭劭表麵溫文爾雅,實則行事狠曆,她的夫君程卓、表弟王迴,俱是屍骨無全,何以偏能對她如此大度?
錦霞意識到什麼,盯著陸澂:
“你……答應了他什麼?”